金陵荷赋 · 一水一花一千年

思无邪

金陵入夏，第一缕荷香从莫愁湖的烟波里醒来，粉瓣轻启，泄露了六朝的秘密。 水西门的鸭子游过千年，莫愁湖的莲荷却把岁月凝成碧玉，浮在时光的水面。 “路入荷花不觉长”，曹学佺的步履在明万历年间踏响，而今我的布鞋也沾上相同的清香。 玄武湖的千顷琉璃镜中，万杆高荷举起朱笔，在蓝天书写盛夏的诏书。 忽见一茎并蒂莲，十万分之一的奇遇，恰如十万分之一的相逢——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 莫愁女的石像立在花海中央，汉白玉的裙裾漾开涟漪，洛阳的愁绪终化作金陵的荷香。 晨雾漫过燕雀湖，新绽的荷在杉林间隙探首，似遗落的胭脂匣被风掀开。 旧时王谢堂前的燕子，如今停在愚园的荷盖上，听雨打青盘奏响六朝遗韵。 桨声推开秦淮河的夜色，月光在荷叶上碎成流动的银，歌女的簪花曾在此坠落。 李香君推开媚香楼的木窗，一河荷花倒映桃花扇的血色，烈过男儿肝胆。 乌衣巷口，卖莲翁的船头堆满翠盖，剥开莲蓬，清甜里藏着《金陵四十景图考》的墨痕。 钟山云气漫入灵谷万工池，白荷如素衣僧侣，在钟磬声里默诵《法华》。 朱自清与俞平伯的船桨搅碎荷影，《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便浮起文字的并蒂莲。 池杉湖的鹭鸟衔走半朵荷花，飞向水天交界处，那里正举行新荷的加冕礼。 龙潭万亩荷塘展开绿云锦，采莲女的红衫在叶浪间明灭，疑是游动的锦鲤。 西埂莲乡的彩虹栈道下，卷舒开合任天真——千年荷村守着万亩荷塘的旧约。 水慢城的扁舟误入藕花深处，惊起蛙鸣如鼓，摇橹人袖中落出半阙东坡词：“霞苞霓荷碧”。 旧朝宗室朱谋堚醉倒河房，笔下“青莲邀笛步”的墨渍，至今晕染着夫子庙的泮池。 忽来急雨，玄武湖顿成杜衍的诗境：“一阵风来碧浪翻，珍珠零落难收拾”。 月牙湖晴光灼灼，红荷举起火焰，要把周邦彦的沉香燎得更旺些。 长干里孩童踮脚折荷，粉瓣贴颊的刹那，恍见李白跨马过桥的身影。 阮大铖秦淮水阁独饮，荷芰声里递晚香，竟暂忘了城头变幻的旌旗。 清凉山扫叶楼主凭栏，看荷浪涌向石头城，六朝金粉凝作叶上露。 明孝陵神道石象静立，新荷从脚畔开到宝顶，似前朝宫眷铺开的绿裙。 胭脂井栏缠绕枯荷，陈后主与张丽华的泪，滋养了井底千年不腐的莲根。 晓露垂金，新荷怯怯舒展，似绿襦少女初试舞衣。 风过处碧浪叠篆，写就满塘《爱莲说》的注脚。 垂杨影里忽绽玉碗，盛住整个盛夏的蝉鸣。 月移西厢时，素瓣轻合如佛手，藏起星子的密语。 “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李义山的锦瑟弦颤落荷盏。 骤雨初歇，万斛银珠滚翠盘，跳响《采莲曲》的宫商。 蜻蜓立处水纹漾，恍见前朝宫娥遗落的碧玉簪。 薄暮里红蕖燃尽霞色，余烬化入采莲舟头的渔火。 藕花深处白鹭眠，羽翼覆住半阕《江南可采莲》。 枯梗折腰书狂草，墨痕渗入秋水的经脉。 新苞含紫气，欲破未破时最是禅机。 夜雾漫过青房，莲子如星子坠入玄墨的砚池。 风递清香过石桥，恍有素手推开花格窗。 残阳熔金铸莲台，梵音在叶脉间流转千年。 "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孟襄阳的吟啸凝成叶上霜。 骤起惊雷，万柄绿伞接天鼓，水银迸溅九霄。 双鲤衔荷过虹桥，鳞光灼破《洛神赋》的残卷。 晨熹穿透玉瓣，经络如古琴冰弦颤响。 莲蓬垂首时，十万莲子坐禅，静待轮回的钟声。 枯叶卷成青铜爵，盛满秋雨的离歌。 新雨涨绿醅，荷盏斟满云絮的绵甜。 沙鸥点破琉璃镜，红萼扶摇欲接飞仙袂。 萤火栖处碧房暖，照见太初混沌的元胎。 晓风收宿露，清圆摇落碎玉声。 "田田初出水，菡萏念娇蕊"——龚定庵的愁心沉入藕丝渊。 月下素绡裁千幅，水精帘里舞霓裳。 骤凉侵骨，残荷挺脊撑起秋穹的苍黄。 莲实坠泥如梵钟，荡开大地深藏的春汛。 霜刃削尽胭脂色，铁骨犹擎北斗柄。 寒塘鹤影掠空过，衔走最后一缕沉香魂。 翠盖倾玉液，醉倒采菱舟上簪花郎。 骤晴晒金线，绣出九重天界的璇玑图。 并蒂影沉璧，恰似双生魂魄照琉璃。 蜻蛉点破水经注，涟漪漫漶六朝诗碑。 "素房含露玉冠鲜，绀叶摇风钿扇圆"——白乐天的骊珠嵌进碧瑶盘。 暮烟织愁缕，枯茎立成怀素笔下的飞白。 新蛙跳青钱，买断十里清夏的蛙鼓。 莲舟轻移处，绿云自动分星路。 骤暖催花信，万箭破水射天狼。 月坠西池时，冷香凝成鲛人泪。 晓妆初罢胭脂湿，半面娇慵半面霞。 风揭翠帷惊鹭梦，银翎拂落九霄霜。 骤寒锁碧漪，残蓬垂首听冰语。 藕节埋玉魄，幽泉深处养龙胎。 "旋折荷花剥莲子，露为风味月为香"——东坡居士的银匙舀碎水精盘。 新涨漫石阶，嫩叶浮作渡禅的筏。 夕照熔金镀莲台，梵钟在瓣尖敲响。 骤雨跳珠急，十万玉盘接天漏。 枯梗折腰书楔文，水底龟甲裂吉兆。 雪意压城时，铁骨铮铮刺素宣。 晓风递清商，绿腰旋舞碎琉璃。 露凝仙掌承天酒，醉倒星河摆渡人。 骤晴晒香髓，蜂使偷传瑶池笺。 莲房垂璎珞，暗结三世因果链。 "菰蒲无边水茫茫，荷花夜开风露香"——放翁的孤舟系在月牙尖。 新雷惊蛰初，尖角破水试青锋。 雾失楼台处，素绡半卷掩天机。 骤凉侵罗袜，冷红犹抱赤子心。 藕丝牵星斗，银汉暗渡织女梭。 霜刃削玉肌，犹存冰魄照寒泓。 翠禽啄落丹砂粒，碧波漾开胭脂汛。 骤雨洗铅华，素颜反照初日月。 枯蓬悬铃铎，摇响大地经脉的偈语。 莲台承天露，捧出混沌未凿的元珠。 "重重青盖下，千娇照水，好红红白白"——欧阳醉翁的玉斝倾入水云乡。 新月初钩时，暗香浮作引魂幡。 风皱罗裙绿，褶痕里叠满采莲谣。 骤晴曝经卷，叶脉浮现金篆文。 藕孔通幽泉，潜龙吐纳春秋气。 雪落无声处，残梗立成接引佛前的香柱。 莫愁湖最后一片荷瓣坠水的刹那，金陵落雪了——原来荷花谢处，便是六朝雪起时。 采莲船冻在冰河，残梗在琉璃下写狂草，预告千载轮回的夏之序幕。 我在鸡鸣寺求到上上签：佛说莫愁，湖心深藏永不结冰的藕节。 待春雷惊破玄武冰面，那支栖霞寺的并蒂莲，将再度刺破时光。 金陵的荷啊，是大地写给苍穹的情书，岁岁重誊，墨色永远鲜妍如初。 摄影：思无邪、七月紫薇文字：思无邪编辑：思无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