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局 ░ 蓬泽湖畔•系列小小说

蓬泽柴门

蓬泽湖畔乡韵•系列小小说

■ 王根义

古蓬泽湖边的薛家村，有条南北主街。街西的人家，大门一律朝东居南。这尽管与祖辈传下来的格局——朝南居东有些异样，但也没人觉得不妥。直到那年冬天，接连的祸事像湖上的寒风，刮得人心惶惶。

先是街南头的薛老栓，五十出头的身子骨，夜里好好的，早起就硬了。接着是北头的薛金水，秋收时一头栽倒在田埂上，半边身子不会动了。再是街中间薛长贵家的小子，骑摩托去镇上，一头扎进沟里，再没起来。街西七户人家，竟没一户平安的。

薛老栓的儿子薛志强，在城里读过几年书，本不信这些。可接连的灾祸，让他心里也发了毛。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他悄悄请来了邻县有名的方士——马大师。

马大师五十来岁，瘦高个，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里托着个锃亮的罗盘。他在薛家院里转了三圈，眉头越皱越紧。最后站在大门口，望着街对面的屋顶，长长叹了口气。

"薛老板，你这门向，大凶啊！"马大师指着朝东的大门，"你们这不是出门见山吗？对面都是山墙。街西人家都这么开门，犯了'冲煞'。浊气直灌，不伤人丁才怪！"

薛志强媳妇在一旁听得脸都白了，手里的茶壶差点摔了。

马大师捋着稀疏的山羊胡，眯着眼道："破局之法有三：其一，改大门走向，南向在东南开门；其二，东北角的污水管要深埋封闭，改道南边；其三，原大门拆除外设石挡镇煞。"说完，又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再在东南角种片竹子，保你家丁财两旺。"

薛志强将信将疑，可看着媳妇哀求的眼神，还是咬了咬牙："改！"

工程在一个月内完成了。新开的东南门漆得朱红锃亮，东北角的水管深埋地下，一块青石墩子稳稳地立在了旧门外。最惹眼的是院角那丛新栽的翠竹，在春风里沙沙作响，生机勃勃。

薛家的动静，引来了街西其他几户的注意。先是薛金水的婆娘，借着送腌菜的由头来串门，眼睛却不住地往新门上瞟。接着是薛长贵的媳妇，拎着半篮鸡蛋来"道谢"，谢薛志强帮忙料理儿子的后事，话里话外却打听着改造的事。

薛志强支支吾吾，只说"修修房子"。可这哪瞒得住？不出半月，街西剩下的五户人家，都请来了风水先生。说来也怪，这些先生给出的方案，竟与马大师如出一辙。

金家动作最快。金老大性子急，请了位"铁口直断"的周半仙来看过，第二天就雇人拆起了老门楼。那是个阴沉的上午，几个帮工正用铁钎撬门楼的砖石。突然"轰隆"一声，半边门楼塌了下来，当场砸中了一个帮工。等众人七手八脚把人扒出来，早已没了气息。

金老大傻了眼，拉着周半仙的袖子不依不饶："你不是说改门向能转运吗？这咋还出人命了？"

周半仙脸都绿了，甩开金老大的手："我只说改门向，没让你砸死人啊！这是你们自己没看好时辰！"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了薛家村。街西剩下的人家，改造得更谨慎了。张家请了三个先生反复勘验；李家专门挑了黄道吉日动工；崔家更绝，从县里请来了施工队，生怕再出意外。

薛志强站在新门前，北望忙忙碌碌的邻居们，心里五味杂陈。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烟，又放了回去。春风拂过院角的竹林，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在窃窃私语。

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街东的人家坐不住了。虽然他们的大门朝南，本不犯什么忌讳。可看着街西人家热火朝天地"破局"，心里也打起了鼓。

"万一这煞气冲过来呢？"街东的薛老根蹲在门槛上，吧嗒着旱烟，忧心忡忡地对老伴说。

于是，街东也陆续请起了先生。有说要改门向的，有说要加影壁的，还有说要在房顶安"镇物"的。整个薛家村，一时间成了风水先生的"战场"。

夏天来了，古蓬泽湖的水涨了起来。一场暴雨过后，村里积了水。新改造的人家发现，改了排水管道的院子，积水排不出去，反倒比原来更严重了。薛志强家的院子，水漫过了脚踝，那丛翠竹泡在水里，叶子都黄了。

更糟的是，改了门向的人家，原来的门楼改成房子，夏天西晒得厉害。原本朝东的大门，夏天有屋檐遮阴；现在朝南开门，街巷窄侠一过晌午，过不了一丝风凉，屋里热得像蒸笼。薛志强的媳妇天天抱怨："这新门，还不如旧的呢！"

秋天，村里传出消息：马大师被抓了。原来他在邻县以"破局"为名，诈骗了十几户人家，涉案金额巨大。警察来村里调查时，薛志强蹲在门口的青石墩子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街西的几户人家又聚在了一起。这回不是讨论风水，而是商量着怎么把门改回去。金老大嗓门最大："什么狗屁大师！害得我家摊上人命官司！"薛长贵的媳妇抹着眼泪："早知道这样，还不如..."

薛志强没说话。他望着自家院角那丛半死不活的竹子，突然觉得很可笑。春风里沙沙作响的希望，如今只剩几根枯黄的杆子，歪歪斜斜地立在那里，像在嘲笑他们的愚昧。

冬天又来了。古蓬泽湖结了冰，薛家村恢复了平静。大多数人家，默默地把门改回了原样。只有薛志强家，还保留着东南向的大门。不是他信了风水，而是懒得再折腾了。

除夕夜，薛志强贴完春联，站在新门前点了支烟。夜色中，他忽然发现，往北一溜那些改回原样的人家，门上的春联都贴得端端正正。而自家歪斜的大门上，春联怎么也贴不正，总是歪着一角，像是在提醒他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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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评论 •

斜 门

——评小小说《破局》

■ 蓬泽柴门

古蓬泽湖畔的薛家村，门扉朝向本是寻常事。当灾祸如冰雹般砸向街东人家，那扇朝南的柴门便成了悬在村民心头的诅咒之刃。小说开篇的平静里，早已埋下惊惶的种子——薛志强请来马大师时，罗盘指针的每一次轻颤，都牵引着乡土社会深植骨髓的恐惧根系。

小说的留白处暗流汹涌。金家拆门楼砸死帮工，仅以周半仙一句“没让你砸死人”带过。这轻描淡写的推诿背后，是未被言明的血泪：当迷信成为集体行动纲领，个体生命便沦为破局的祭品。金老大扯住风水先生衣袖的手，与后来村民默默复原门扉的手，形成宿命般的回环——前者攥着荒诞的责问，后者松开虚妄的执念。

最刺目的留白在院角翠竹。薛家精心栽下的“生机”，最终在污水里“半死不活地立着”。这丛竹子是测量信仰深度的标尺：春风里沙沙作响时，它是全村的希望图腾；枯黄委地时，却成了戳破虚妄的证物。自然草木的荣枯，冷眼映照着人类痴念的涨落。

除夕夜“歪着一角”的春联，是神来之笔。薛志强无论如何也贴不正的红纸，恰似斜门投在人心上的阴影——物理的门框可以修正，精神的倾斜却如古蓬泽湖冰层的裂痕，在暖春来临前持续发出“咔咔”的警示，藏着比风水更深的困局：我们终其一生，都在与骨血里的盲从角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