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叶女（小小说 十二）

桐柏红

第十六章 老油条满仓

雨多天未下，连日干旱吸干了草叶上挂着的晨露，宋香叶赤着脚踩在干裂的田埂上。脚下的红土板结得像块烧硬的砖，裂缝纵横交错，像老人手背暴起的青筋。她蹲下身，指尖轻轻拨弄一片五香草嫩叶——本该油绿发亮的叶片如今蔫头耷脑，边缘卷曲发黄，摸上去粗糙得像砂纸。凑近细看，叶脉间布满了细小的褐色斑点，那是严重缺水的征兆。

"第十五天了..."她喃喃自语，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手指划过叶片时，几粒干枯的叶屑簌簌落下，在晨光中打着旋儿。

远处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十几个村民手持铁锨围在引水渠旁，像一群争夺猎物的豺狼。刘滿仓的嗓门最大，他站在齐膝深的水稻田里，裤腿卷到大腿根，露出两条黝黑精瘦的腿："水稻抽穗离不得水！你们那破草能当饭吃？"

"放屁！"袁婶子一铁锨插进渠里，溅起的泥水打湿了她的蓝布衫，"五香草一亩顶你三亩稻子的收入！去年你家盖新房的钱哪来的，不是入股分红？"

浑浊的山泉水被截成七八股，像条被五马分尸的银蛇，残躯散落在不同的田块里。五香草田的引水渠早已干涸见底，几只癞蛤蟆在龟裂的渠底蹦跶，背上鼓起的疙瘩在晨光中泛着油光。渠壁上爬满了干枯的苔藓，像一块块褐色的伤疤。

技术员小赵慌慌张张跑来，眼镜歪在汗津津的鼻梁上："宋经理！刘滿仓家又把水截走了！他们...他们还把测量水位的标尺给拔了！"他的白衬衫后背湿了一大片，紧贴在脊梁上。

宋香叶直起腰，阳光刺得她眼前发黑。两百亩五香草像片枯黄的海洋，在热浪中无力地起伏。更远处，新安装的滴灌设备静静矗立，银白色的管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没有水，这些价值十几万的设备就是一堆废铁。她突然想起上周刚签下的那份合同，交货日期就在下个月。

村委会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扇叶上积了层灰，吹出来的风带着霉味。老支书常德顺坐在藤椅里，手里夹着将要燃尽白河桥香烟，他深吸一囗，吧嗒一下嘴唇，声响在闷热的屋子里格外刺耳。

"山泉水不够用啊..."老人慢悠悠地说，烟头在聚拢指头上摁灭在鞋底，一股残烟升起，袅袅绕在眼前，"源头在龙窝，那是刘满仓家的自留山。"他抬起松垮的眼皮，目光扫过墙上发黄的地图，在某处弯曲的标记上停留片刻，"泉眼被石头堵了，要想加大水量，得把那些石头搬开。"

辛晓松急得直搓手，掌心的老茧摩擦发出沙沙声："那打井呢？"

"前年打过三口。"老支书摇摇头，"最深的一口打了八十米，出水量还不够喂鸡的。"他伸出三根手指，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土，"花了小二十万，全打了水漂。"

宋香叶盯着地图上那个叫"龙窝"的标记，恍惚看见刘满仓正站在那里冲她笑。那人五十出头，头发永远梳得油光水滑，口袋里别着两支钢笔，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村里出了名的"老油条"。去年修村道要占他家半分地，他硬是让工程队多赔了一万块钱，还给自己儿子在县林业局谋了个临时工的差事。

"水利局的老周明天来勘测。"宋香叶父亲宋智祥突然开口，他刚从县里回来，裤腿上还沾着车上一片灰泥，"但刘满仓那边..."

宋母"啪"地放下筷子："妮儿，要不咱别种这五香草了？"她的目光扫过女儿晒红的脸颊和粗糙的手指，"你瞧瞧这几个月..."

"妈！"宋香叶猛地抬头，眼睛瞪得吓人，"烘干机都装好了，订单都签了，现在进退两难..."

话没说完，眼泪就掉进了饭碗里。她急忙用袖子抹脸，却蹭了满脸的饭粒。饭桌上一片寂静，只有宋伟偷偷把碗里的韭菜炒鸡蛋夹到了姐姐碗里。

月光如水，宋香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窗外，五香草田在月色下泛着诡异的灰白，像片干涸的湖底。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更远处，烘干机静静地立在车间里，像头被拴住用不上力的野驴。

她翻身下床，赤脚走到院里。井台上的辘轳吱呀作响，她打上来一桶水，把脸埋进冰凉的水里。水珠顺着下巴滴在胸前，打湿了睡衣的领子。抬头时，她看见辛晓松站在篱笆外，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睡不着？"他轻声问，隔着篱笆递过来一个油纸包，"袁婶给的薄荷煎鸡蛋，下下火气。"

宋香叶接过，油纸上的温度还未散尽："我在想刘满仓..."

"老油条。"辛晓松冷笑一声，"听说他最近在县里活动，想把儿子转正。"

一只萤火虫飞过，在两人之间划出绿色的光弧。宋香叶突然想起什么："他儿子...是不是管林木采伐证的？"

辛晓松眼睛一亮："你是说..."

"五香草与花椒树套种，花椒树算经济林，采叶修剪。"宋香叶的声音越来越低，"按政策可以申请抚育采伐指标..."

两人在月光下低声交谈，影子渐渐融在一起。远处，五香草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像在窃窃私语。

水利局的勘测队来得比预期早。

宋香叶正在田里抢救几株濒死的五香草，抬头看见一辆吉普车卷着尘土驶来。技术员老周戴着印有"水利勘察"字样的安全帽，手里拿着个奇怪的仪器，仪器像蜘蛛腿一样支棱着。

"这里可能有水。"老周指着龙窝下方的一片洼地，仪器发出滴滴的声响，"不过..."

"哟，这是要在我家祖坟头上动土啊？"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山坡上传来。

刘满仓晃着膀子走下来，头发梳得能滑倒苍蝇，的确良衬衫口袋里别着两支钢笔，一支英雄帽，一支永生帽。他手里拎着个精致的草帽。

"满仓叔，"宋香叶硬着头皮迎上去，"我们想商量打井..."

"商量？"刘满仓眯起眼，笑得像尊弥勒佛，"巧了，我也有事跟你商量。"他凑近一步，身上的樟脑丸味熏得宋香叶后退半步，"我儿子说，你们砍了二十多棵野生槐树？"

辛晓松气得涨红了脸："那是枯死的病树！"

"病树也是树嘛。"轻飘飘地说，"要我说，你们先把这事说清楚..."

宋香叶攥紧了手里的笔记本，纸张在她掌心皱成一团。她突然想起马是芳家门口锋利的玻璃碴子，想起满江理戳地的拐棍，想起工作组组长镜片后的冷眼...这些天所有的委屈像潮水般涌上心头。

"满仓叔，"她的声音出奇地平静，"您家祖坟在龙窝上头多少年了？"

刘满仓一愣："少说百八十年。"

"那您知道为什么叫龙窝吗？"宋香叶不等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老辈人说，那儿是龙王吐水的地方。泉水旺，子孙旺；泉水枯..."她故意拖长了音调。

刘满仓的脸色一黑，脸上皮抽紧两下。

"再说，"宋香叶趁热打铁，"您儿子在林业局，要是五香草产业黄了，县里追查起来..."她故意没把话说完。

现场突然安静下来。

刘满仓脸上堆的皮僵住了，像张糊坏的面具。他盯着宋香叶看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好丫头！有出息！"他拍了拍宋香叶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她踉跄了一下，"明天我带你们去龙窝看看！"

龙窝的泉眼比想象中还要小。

隐藏在灌木丛中的泉口只有碗口大，被几块青黑色的巨石半掩着，水流细得像小孩撒尿。刘满仓蹲在泉边，用树枝拨弄着水底的碎石："我爷爷说，这些石头是龙王爷的牙齿，动了要遭报应。"

技术员老周拿出水平仪测量："泉眼被堵了大半，清理后水量至少能增加三倍。"

"不行！"刘满仓突然变脸，一个踉跄蹲在石头上发出"咚"的一声，"这上头就是我祖坟！"

宋香叶望向山坡——那里确实有几座长满荒草的坟包，最老的一座墓碑已经歪斜，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但她注意到，坟地离泉眼至少有三十米远，中间还隔着片灌木林。

"满仓叔，"她轻声说，"县里刚下了文件，经济林可以申请抚育采伐指标..."她从包里掏出一份红头文件，"您儿子要是能帮忙..."

刘满仓的眼珠转了转，像两颗泡在油里的玻璃球："我儿子最讲原则..."

"原则当然要讲。"，"不过文件也说了，要优先支持特色农业..."

一阵风吹过，泉眼泛起细微的涟漪。刘满仓突然弯腰，从水里捞出一块石："这块石头长得像元宝，吉利！"他把石头塞进宋香叶手里，"明天我让儿子来办手续。"

清理泉眼那天，全村人都来了。

男人们脱了上衣跳进水里，古铜色的背脊在阳光下泛着油光。女人们提着竹篮送来绿豆汤和烙饼，孩子们在岸边追逐打闹。满江理蹲在泉边，用他粗糙的手掌摩挲着每一块被搬上来的石头，像在抚摸什么珍宝。

"这块像头牛！"

"这块像条鱼！"

"这块...咦？这上面有字！"

一块刻着古怪符号的青石板被抬了上来，老支书眯着眼看了半天："这是...祈雨文？我爷爷说过，早年大旱，村里请道士做过法..."

刘满仓的脸色突然变得肃穆，他恭恭敬敬地在石板前上了三炷香。袅袅青烟中，泉眼的水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了，汩汩的水声像龙王爷在打呼噜。

宋香叶站在人群中，手里攥着那块"元宝石"。辛晓松悄悄靠过来，往她手里塞了张纸条："林业局的批文下来了，十立方米的采伐指标。"

水花溅到她的脸上，凉丝丝的。远处，五香草田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像在向她鞠躬致谢。

宋香叶蹲在田埂上，看着清澈的山泉水欢快地流进干渴的土地。泥土吸水时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像在喝冰镇汽水。五香草的叶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开来，重新焕发出翡翠般的光泽。

"宋经理！"小赵兴奋地跑来，手里拿着测产仪，"新叶的挥发油含量回升了！"

辛晓松正在调试滴灌系统，阳光下，他的白衬衫被汗水浸得透明，紧贴在脊背上。他回头冲宋香叶笑了笑，露出两颗虎牙。

刘满仓走过来"丫头，"他难得正经地说，"我儿子下个月转正，到时候请你喝喜酒。"

宋香叶笑着点头，手心里的"元宝石"被捂得温热。她突然想起奶奶说过的话：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敬人一尺，人敬你一丈。

远处，新打的机井正在出水，银亮的水柱喷向天空，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彩虹。几个孩子尖叫着在水雾中穿梭，笑声传得很远很远。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