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卡车载着车生和受伤的汪宝钏直奔医院而去……</p><p class="ql-block">上海有不少马路总归像一件补丁叠着补丁的破衣裳，卡车开起来，原本就颠，开到打满补丁的马路上，愈加颠得厉害，时不时会突然跳一记，蹦得老高，车厢就会剧烈地颠动起来。</p><p class="ql-block">汪宝钏虽然趴在车生背脊上，像隔着一层肉垫子，随着卡车猛烈一颠，人还是不停摇晃，插在汪宝钏屁股里，还没有拔出来的止血钳，就会不停抖动起来，剧烈的疼痛，汇同屁股上密密麻麻其他创口的伤痛，就像上刑罚一样，一阵接着一阵的痛，钻心钻肺，汪宝钏熬不牢“哎哟，哎哟”地叫出了声音。</p><p class="ql-block">汪宝钏的叫声让车生听得心悸，想想自家真是害人精，自家的固执，掼只跟斗，也算是罪有应得，却害得汪宝钏一屁股坐到像尖刀一样的止血钳上头，屁股被戳成了马蜂窝，满大腿流淌着鲜血……想想就心里发毛……车生正胡思乱想想着……</p><p class="ql-block">突然，车生后脑勺重重地挨了一巴掌，辣嚯嚯的痛了起来，汪宝钏又讲闲话了：“侬听好了，我下身女人的地方痛得要命，会不会女人的地方被戳坏掉了，假使女人的地方被戳残废了，侬要全部负责。”</p><p class="ql-block">车生听了，冷不丁又打起了冷颤，伊猛然间想到了，止血钳会不会真戳坏了汪宝钏的私处，会不会有后遗症？假使戳坏了汪宝钏的私处，落下后遗症，汪宝钏就是废人了，做不成女人了，人家还没有结过婚呀，还没有做过人呢，这一辈子就完结了……</p><p class="ql-block">这个辰光，睏在车生背脊上头的汪宝钏，大概是痛，也大概是担心被戳成了残废，嘤嘤地哭了起来……</p><p class="ql-block">车生背脊更加一阵阵发凉，顿感自己罪孽深重，心里厢马上有了负罪感——这辈子的罪孽哪能赎得清爽，今后哪能对得起汪宝钏，哪能还有面孔再看见汪宝钏……车生越想越愧疚，越想越悔恨……汪宝钏哼哼唧唧的呻吟，就好比在揪伊车生的心，在扯伊车生的肺。伊想讲两句赎罪的闲话，安抚安抚汪宝钏，脑子却像一只浆糊桶，里厢是一塌糊涂、一团糟，根本又想不出一句合适的闲话好讲，车生憋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我，是我害了侬，只要解恨，侬要骂就骂，要打就打，随侬的便。从今往后，我鞍前马后，唯侬是瞻……”</p><p class="ql-block">乱七八糟的闲话讲了一大堆，闲话还没有讲光，车生心里就后悔，闲话又不是止痛药，讲一箩筐的好听闲话，屁也没有用，汪宝钏一向记恨如仇，有仇必报，万一讲得不对路，反而惹烦汪宝钏，……</p><p class="ql-block">果然，“嗵”的一声，车生的后脑勺真的挨了一拳头，打得又重又狠，车生只觉得脑子一懵，讲到一半的闲话戛然而止，痛得想叫，还没来得及出声，又“啪”的一声，侧脑又重重的挨了一记头挞，打得车生耳朵嗡嗡直响，车生晃了晃头，咬咬牙齿，不响了，知道这是复仇之拳，这是泄恨之拳……车生心里反而想：“活该！”于是，车生趴在汪宝钏身下头，一动也不动，唯恐弄出点动静，给汪宝钏增添新的痛苦，增加新的仇恨……</p><p class="ql-block">一下，两下，三下……汪宝钏好像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左右开弓，上下左右，打不败的打着，车厢里只听得劈劈啪啪穷响……</p><p class="ql-block">越打，车生的心反而松了，心里想：打吧，打吧……</p><p class="ql-block">汪宝钏的拳头，巴掌像雨点一样，劈头盖脑地泄到车生的头上。</p><p class="ql-block">汪宝钏每打一巴掌，每夯一拳，车生就念一遍：活该，活该，活该……</p><p class="ql-block">车生的青皮蛋出来了，还有一丝丝热乎乎的东西在流，车生猜想，大概是血……</p><p class="ql-block">渐渐的，车生觉得，以往和汪宝钏的所有的芥蒂，似乎慢慢地被打散了，伊罪孽深重的心也松驰了些许，现在，车生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只要能减轻汪宝钏的痛苦，伊愿意一辈子趴在车厢的地板上，给王宝钏当着肉垫子，继续挨汪宝钏的打。</p><p class="ql-block">汪宝钏打着打着……越打越轻……越打越弱……终于，汪宝钏打完了，双手在辣豁豁的痛着，人一下子扑在车生的背脊上，狠狠地呜咽了起来……</p><p class="ql-block">哭着哭着，觉着胸口头有一股温热，暖暖的，朝身体里钻了进来，向全身扩散开去，汪宝钏面孔红了起来，汪宝钏到底是没有结婚的小姑娘，从来没有跟男人贴得如此紧密，紧密得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衫，伊一激灵，忍着痛，含着眼泪水，赶紧努力要用胳膊支撑起身体，尽量离车生的身体远一点……</p><p class="ql-block">车生也感觉到汪宝钏硬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有点担心地讲：“侬受伤了，硬撑着，吃力伐，痛法？”</p><p class="ql-block">汪宝钏愤愤地哼了一声，心里想：“哼，想得倒美，还想沾老娘的便宜……”</p><p class="ql-block">然而撑着撑着，辰光一长，有点撑不住了，终于，在卡车突然的一颠间，手臂滑开了，人彻底滑落，重新紧紧贴到了车生的背脊上，伊想再撑起身体，一用劲，屁股一阵剧痛，再也撑不起来了……就这样躺着吧……伊想……</p><p class="ql-block">车生的背脊，宽厚，温暖，王宝钏趴在车生软软的背脊上头，又贴得很紧了……汪宝钏似乎从最初撕心裂肺的疼痛中缓了过来……最初的愤怒也消淡了不少……汪宝钏无力地躺着，躺着躺着，王宝钏竟然有一种痛楚减轻了些许的感觉……</p><p class="ql-block">车依旧颠簸着，摇晃着，车生也感觉到了汪宝钏紧贴在伊背上的身体，汪宝钏那高耸的胸脯，那平坦的小腹，在伊背上头摇晃着，颠簸着，有一种厮磨的感觉，隐隐传递过来汪宝钏那温热的体温，摇着摇着、颠着颠着，车生的心竟然跳得快了起来……车生的脸一下子红了……车生赶紧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家一句：“不要面孔的东西！瞎七搭八想点啥？”车生羞愧了，羞愧得简直要把头埋进了手掌心里了……</p><p class="ql-block"><b>（作者“用上海话写作的人”，继《上海人吃泡饭》后，又一部用“上海话”写上海弄堂故事的长篇小说，书中讲述了李家“传世珍宝”的面世和毁灭，围绕着“稀世珍宝”的争夺，小说展现了人生的百态，或巧取豪夺；或嫉妒觊觎；或心思不古，或静如止水；或怒沉百宝……人性的“善”“恶”“美”“丑”尽显于世。本文是《上海弄堂里吃泡饭长大的小囡》的节选，有兴趣看连载的朋友可以到“番茄小说”看小说《上海弄堂里吃泡饭长大的小囡》的连载）</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