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西域99-寂寂香魂

尼玛阿库

香妃墓。

寂寂香魂

       早年在喀什异地采访时，曾探访香妃墓园。那时很朴素，很静谧。正门楼高耸，通体覆满蓝底白花的琉璃方砖，在炽烈的西域阳光下灼灼生辉。门楼一侧连着精巧的小清真寺，彩绘天棚下，高台默然。另一侧矗立着大清真寺，而穹窿顶的教经堂，沉静肃穆。整个建筑群的中心——主墓室，踞于陵园后部，四角邦克楼拱卫着中央大穹顶，穹顶塔楼之上是一弯伊斯兰新月。遗憾的是，当时正在维修，主墓室没有开放。

香妃墓全景。 教经堂。

       2021年，牧马人兄弟再来时，已扩建为诺大的景区，游人如织。
       景区为迎合游人而建设了香妃石，宝月楼，乾隆与香妃的雕塑，民俗婚礼表演定时上场。人群熙攘，导游的扩音器声此起彼伏，将一方静地淹没在精心编排的喧嚣里。
       那天我们刚好赶上一场婚礼表演。维吾尔“新娘”罩着红盖头，身姿婀娜；“新郎”在伴郎簇拥下，满面春风。他们模拟着“尼卡”（证婚）仪式，在阿訇（扮演者）的诵经声中，在众人的哄笑与拍照声里，略显浮夸地三次问答。盐水浸泡的馕被捧出，围观者中爆发出善意的起哄，催促着新人去争夺那象征“当家作主”的第一口。表演者动作熟稔，笑容热情却如仪式上被反复使用的馕一般，带着一种消费情感的僵硬。

香妃园景区。 乾隆与香妃的雕塑。 婚礼表演。 “新郎新娘”和“父母”。 饰演新娘的女孩。

       但这人造喜庆，却勾起我记忆中一幅鲜活的图景。二十年前，在喀什采访时，恰好遇到当地朋友的表妹结婚，他带我到南疆腹地某个被杏花掩映的村落，赶赴了一场真实的维吾尔婚礼。鼓点同样热烈，唢呐同样嘹亮，但那声音里鼓涨着生命的饱满。
       新郎迎亲前，新娘换上婚礼服，头蒙面纱在家等候。穿戴一新的新郎在亲友的簇拥下骑着马儿来了，刚进村口，迎亲的小伙子们就使着劲儿打手鼓，吹唢呐，弹热瓦甫，唱起“迎新娘歌”，歌声欢快热烈。后来我让朋友发来歌词：
       “乡亲们都爱马群里的枣红马，
       “今天我们要娶走曼兰（村里）最聪明的姑娘。
       “姑娘像金色的花朵，
       “小伙子是冬天的花朵。
       “一个是夜空的皎月，
       “一个是夜空的明星。
       “两人真是一对幸福的伴侣，
       “两人会像奔流的河水，
       “两人会日夜唱着幸福的歌。”
       新娘辞别父母时，父亲粗糙的手掌抚过女儿头顶的颤抖，母亲泪光中闪烁的不舍，那份依依之情，不是表演所能摹拟的。
       新娘和新郎是高中同学，自由恋爱。我看见他们趁人不注意紧紧相拥，快速亲了一口，满满的爱意……

乡村婚礼。 新郎新娘和来宾翩翩起舞。

       眼前的表演鼓乐喧天，景区的设计，大概是为了表达乾隆与香妃的爱情。但我始终能感到喧闹的远处，徘徊着一份孤寂。
       我们走向墓区。
       主墓室有如琉璃宫殿，雄浑精绝。通体披覆着深浅不一的绿色琉璃砖，间或杂以黄、蓝二色瓷砖拼贴出的繁复花纹。墓室内巨大的穹窿顶，竟无一根梁柱支撑，全凭砖石拥抱成浑圆。
       墓室中央，半人高的平台上，数十座墓冢静卧。白底蓝花的琉璃砖包裹着它们，上披精美织毯，纯洁庄重。传说中那位身带异香的女子，其衣冠冢便栖身于右边一隅，与其他家族成员并列。若非墓前的文字：“容妃和卓氏”，甚难辨其所在。

走向主墓室。 墓室内有数十座墓冢。

       关于她，流布最广的传说，总离不开那缕神秘的“异香”。说她“玉容未近，芳香袭人”。更有甚者，编织出凄绝的故事：她是叛乱首领霍集占的王妃，国破家亡被俘入宫，抵死不从乾隆，最终被太后赐死，芳魂一缕终得归葬故里。
       然而，墓室清冷的空气里，历史剥落了传说的华裳。容妃，本名买木热·艾孜姆，叶尔羌和卓家族之女。乾隆二十二年，大小和卓之乱平息，其叔父和兄长都因助清廷平乱有功，家族受到清廷重视扶持。三年后，容妃入宫，初封和贵人，继而晋容嫔、容妃。清宫档案里，她并非以奇香留名，倒是因“秉小心而有恪，久勤服事于慈闱”的端谨，以及独特的维族风情获宠。乾隆特许她在宫闱深处保留故土的气息——穿维装，设维族膳房。她在深宫度过了28个春秋，病逝后长眠于清东陵裕妃园寝。但乾隆的“宠”，我总能嗅出政治联姻的意味。她和她强势的家族，关系着帝国边疆的稳定。而“忧郁而终”，似乎更接近真实，须知乾隆有41位妃子，后宫粉黛更不计其数。一个异域女子，在思乡思亲中度过深宫28年，可想而知。乾隆之“宠”，与朋友表妹那一吻，有天壤之别。

香妃雕塑。

       喀什这座华美的陵寝，本名阿帕克霍加墓，始建于1640年，安葬着显赫的和卓霍加家族五代成员。容妃的祖父、父亲皆在其列。所谓“香妃墓”，不过因她生前深眷故土，族人念之，乾隆慰之，诏告“魂归故里”，遂将其衣冠远送，供奉于家族墓园一隅。那令无数文人墨客心醉神迷的“异香”，或许只是故园沙枣花的芬芳在她衣饰间的萦绕，在时光的蒸馏中酿成了传奇。
       然而，民间纯朴的妇人懂得她。那些女性不论是已婚或未婚，当她们遇到生活中的凄苦和无望的期盼时，常不顾路途遥远，来到陵墓，手扶墓墙哭诉心中的孤苦，念叨心中的愿望，并在树上结红丝带寄托思念。奇特的是，她们总能获得心灵的安慰，抹泪而去。她们理解她心中的苦，所以将她当成可以倾诉的姐姐。

故宫藏香妃画像临摹作品。 民间以红绸红绳寄托思念。

       多情金庸，曾为小说中原型为香妃的香香公主写了一通诔文：“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哀伤之极。那是他心中的香妃。
       在香妃墓园，我总会想起另一个女子：文成公主。一个向西走进雪域高原，一个向东走进幽深后宫，她们以一缕香魂，一头系住边陲的冷月，一头系住帝都的权杖，把忧伤留给自己，把和平留给故国。

故宫藏香妃戎装画像临摹作品。 歌舞剧《香妃》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