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叶女（小小说 十一）

桐柏红

第十五章 满江理

清晨的阳光透过薄雾洒在小冲里村委会斑驳的外墙上，宋香叶站在褪色的红漆大门前，手里攥着县里刚批下来的红头文件。晨露打湿了她的布鞋边缘，纸张在微风中簌簌作响，像只不安分的白鸽。黑色的铅字在朝阳下格外醒目：《关于支持桐柏山五香草产业发展的若干意见》。

"两百亩..."她轻声念着这个数字，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文件右下角鲜红的公章。三个月前，她的五香草还只是山坳里零星分布的几亩野草，如今却要发展成全县的支柱产业。这个数字大得让她心头发颤，就像第一次看见县城三层楼高的百货大楼时那样。

远处传来熟悉的自行车铃声。辛晓松骑着那辆二八凤凰冲进院子，车把上挂着的黑色皮革手提包晃得厉害，后轮溅起的泥点子在他裤腿上画出一道弧线。他一个急刹停在宋香叶面前，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批下来了！"他气喘吁吁地说，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文件，"信用社同意给我们追加五十万贷款！"他的眼睛亮得像夏夜的萤火虫，嘴角沾着早上匆忙间没擦干净的粥渍。

宋香叶接过文件，纸张上还带着他怀里的体温。上面清清楚楚写着贷款用途：用于购置五香草深加工设备及厂房扩建。这是他们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没有现代化的加工车间，再多的鲜叶也只能烂在地里。她突然想起去年秋天，暴雨来临前他们连夜抢收五香草的场景，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把她的蓝布衫染成了深色。

"老支书怎么说？"辛晓松用袖子擦了擦汗，目光扫向紧闭的村委会大门。门上的春联已经褪色，"政通人和"四个字只剩下淡淡的红痕。

宋香叶的笑容僵在脸上，像被突然冻住的溪水："他...去县里开会了。"这个借口她已经听了三天。昨天有人看见老支书的二八大杠就停在他家院子里，车把上还挂着那个褪色的帆布包。

正午的太阳毒辣得很，把后山的红土烤得发烫。宋香叶戴着奶奶留下的麦秸草帽，站在那片长满茅草和荆棘的荒坡上。草帽边缘已经开线，阳光从缝隙里漏下来，在她脸上画出几道金色的细线。

脚下是板结的红土壤，踩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像在嚼炒黄豆。茅草掺和零星几株狗尾巴草耷拉着脑袋，叶片卷曲成细管，是植物对抗干旱的本能。按照县里的规划，这里将是第一批流转的土地，五十亩连片的缓坡，最适合种植五香草。

"宋经理！"山脚下传来喊声。技术员小赵带着几个村民正拉测量绳，白色的石灰线在红土地上格外显眼，像一道刚刚结痂的伤口。小赵今年刚从农校毕业，白净的脸上架着副圆框眼镜，衬衫口袋里别着三支不同颜色的钢笔。

宋香叶刚要下山，突然感觉后背一阵发凉。她转过头，看见山坡另一头站着个人影。那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像棵枯瘦的老松树般杵在那里，手里拄着根枣木拐棍，正死死盯着她看。是满江理——村里出了名的倔老头，后山那三亩薄田是他祖上传下来的命根子。村民们都戏称他"蛮不讲理"，五年不交公粮，五年不交提成款，是出了名的"头难剃"。

"满叔..."宋香叶硬着头皮走过去，布鞋踩在干裂的土块上，发出脆响，"您看这地..."

"想都别想！"满江理的嗓门大得出奇，惊飞了不远处啄食的麻雀。他脸上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浑浊的眼睛里燃着怒火，"我爹埋在这，我爷爷埋在这，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动我的地！"他举起拐棍，狠狠戳了戳脚下的红土，扬起一小片尘土，有几粒沾在了他花白的胡茬上。

宋香叶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疼。她早就听说满江理的倔脾气——前年修公路要占他半分地，他扛着锄头在推土机前坐了三天三夜，最后施工队不得不改了路线。此刻老人佝偻的背影在烈日下显得格外孤独，却又异常倔强。

山脚下，小赵和村民们面面相觑，白色的石灰线在烈日下显得那么刺眼，像一道无法跨越的界线。

村委会的吊扇吱呀吱呀转着，驱散不了盛夏的闷热。墙上贴着的发展规划图上落了一层灰，几个苍蝇在玻璃相框上爬来爬去，相框里是去年县领导来视察时的合影。

宋香叶和辛晓松坐在长条木凳上，对面是终于露面的常得顺老支书。老人慢条斯理地泡着茶，紫砂壶嘴缺了个小口，倒出来的茶汤带着细碎的渣子。劣质茶叶的苦涩味在闷热的空气中弥漫，让人想起熬煮过头的草药。

"满江理那块地啊..."老支书吹了吹茶沫，杯中的倒影被搅得粉碎，"确实不好办。"他的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土，拇指上有个愈合不久的伤口，是修剪果树时留下的。

辛晓松急得直搓手，掌心的老茧摩擦发出沙沙声："可那五十亩是连片的，少了他那三亩，整个规划就..."

"我晓得，我晓得。"老支书摆摆手，腕上的老上海手表表蒙已经泛黄，"但你们也要理解，老人家嘛，恋土。"他啜了口茶，茶叶渣粘在了下唇上。

宋香叶盯着茶杯里自己的倒影。她当然理解——奶奶去世前，不也天天念叨着要守着那几亩五香草田吗？记得老人临终前还攥着把泥土，说要带到棺材里去。可是现在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厂里的原料已经捉襟见肘，车间新买的烘干机闲置在那里，像个饥饿的巨兽。

"要不这样，"老支书突然压低声音，茶渍的牙齿微微发黄，"你们去找马是芳谈谈？她家在满江理地旁边也有两亩..."他的眼神飘向窗外，那里有几只鸡正在刨食。

宋香叶和辛晓松对视一眼。马是芳——马老板的远房堂姐，自从他们拒绝马老板的收购后，这家人就没给过他们好脸色。上次去她家买鸡蛋，还被多要了两毛钱。

马是芳家的院墙比别家高出一截，青砖砌的墙头上插着锋利的玻璃碴子，在阳光下闪着寒光。门环上系着条脏兮兮的红布，据说是为了辟邪。马是芳是村里有名的"告状专业户"，大小鸡毛蒜皮的事都要找村委会评理，去乡政府告状更是家常便饭。最出名的是去年到北京上访，她大儿子一气之下喝了农药，虽然及时送医却没能抢救过来。从此以后，马是芳更是变本加厉，动不动就以"上访"相要挟。

宋香叶敲了半天门，铜门环都敲得发烫了，里面才传来拖鞋趿拉的声音。门开了一条缝，露出马是芳那张布满雀斑的脸，嘴角还沾着瓜子壳的碎屑。

"哟，这不是宋大经理吗？"马是芳阴阳怪气地说，门缝里飘出炖白菜的味道，"怎么有空到我们这小门小户来？"她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像两颗泡在油里的黑豆。

宋香叶挤出一个笑容，感觉脸颊的肌肉发僵："马婶，想跟您商量下后山那两亩地..."

门"砰"地关上了，带起的风吹动了宋香叶的刘海。里面传来马是芳尖利的声音，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想租我的地？做梦！我堂弟说了，你们那什么五香草，迟早要完蛋！"

辛晓松气得脸色发青，拳头攥得指节发白，刚要上前理论，被宋香叶拉住了。他们转身要走，却听见院子里传来马是芳打电话的声音，刻意抬高了八度：

"喂，县信访局吗？我要举报..."

三天后的早晨，县里的工作组来了。宋香叶正在车间里调试新买的烘干机，手指上沾满了黑色的机油。机器发出沉闷的轰鸣，像头被囚禁的野兽。

辛晓松慌慌张张跑进来，白衬衫的后背已经湿透，紧贴在脊梁上："不好了，马是芳带着人去县里上访了！"他的声音在机器轰鸣中显得断断续续。

原来马是芳举报他们"强行流转土地""破坏农村稳定"，还拉上了几个不明就里的村民。县里高度重视，派来了由农业局、信访局和纪委组成的联合工作组。现在工作组正在村委会等着他们。

会议室里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工作组组长是个戴黑框眼镜的中年男子，镜片后的眼睛像两粒冰冷的黑豆。面前摊开的笔记本上已经记了满满两页，钢笔的金属笔夹在灯光下闪着冷光。

"宋香叶同志，"组长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的白光遮住了他的眼神，"群众反映你们在土地流转过程中存在强迫行为，这事你怎么解释？"他的普通话说得很标准，没有一丝乡音。

宋香叶的手心全是汗，在裤子上悄悄擦了擦。她详细解释了自愿流转、合理补偿的政策，说到口干舌燥。可组长只是机械地记录，钢笔尖划在纸上发出沙沙声，不时抬头看她一眼，那眼神锐利得像要看穿什么。

"这样吧，"最后组长合上笔记本，发出清脆的"啪"的一声，"在问题调查清楚前，你们的土地流转工作暂时停止。"他把钢笔别回胸前口袋，金属扣发出"咔嗒"的轻响。

"可是我们的订单..."辛晓松急得站了起来，椅子腿在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年轻人，"组长意味深长地说，手指轻轻敲打着笔记本的硬壳封面，"发展经济重要，社会稳定更重要。"他的目光扫过墙上"农业学大寨"的旧标语，那里有个蜘蛛正在结网。

夜幕降临，厂房外的石阶被晒了一整天，现在还残留着余温。宋香叶独自坐在那里，新买的烘干机静静地立在车间里，像头被拴住的野兽。按照原计划，现在第一批设备应该已经投产了，可如今连原料都成了问题。

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远处的五香草田里。夜风送来阵阵清香，却让她心里更不是滋味。一只萤火虫飞过，在她眼前划出一道绿色的弧线，又消失在黑暗中。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辛晓松特有的节奏——右腿受过伤，走路时总有些轻微的拖沓。他在宋香叶身边坐下，递过一杯热茶。搪瓷缸上的红双喜已经掉了一半的漆。

"我刚去看了满江理，"他说，声音比平时低沉，"老人发烧了，咳得厉害。"茶水的热气在他眼镜片上蒙了层白雾。

宋香叶猛地抬头。她想起满江理那间低矮的土坯房，冬天漏风夏天漏雨，儿子媳妇都在外地打工，就剩他一个人守着祖坟和那三亩薄田。去年冬天她去送过年货，看见老人就着一碗稀饭在吃降压药。

"我有个想法..."辛晓松犹豫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缸上的缺口，"满江理那地里有棵老梨树，是他爷爷种的。如果我们承诺不动那棵树..."

宋香叶的眼睛亮了起来，像突然被点亮的灯笼。她想起奶奶生前最宝贝的那株野山楂，要是有人承诺不动它，或许...她的思绪突然被打断，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还有马是芳，"辛晓松继续说，摘掉眼镜揉了揉鼻梁，"她儿子不是在郑州打工吗？听说想回来但找不到工作..."月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宋香叶突然站起身，茶缸里的水溅出来，打湿了她的裤脚："走，我们去趟满叔家！"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像风中摇曳的五香草叶子。

满江理的土坯房里弥漫着浓重的中药味，混合着霉味和柴火烟的气息。一盏煤油灯在桌上摇曳，把三个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出古老的皮影戏。

老人躺在竹椅上，身上盖着件破棉袄，咳嗽声像拉风箱一样。见宋香叶他们进来，他别过脸去，但没像往常一样赶人。墙角堆着几个空药瓶，在灯光下泛着微弱的绿光。

"满叔，"宋香叶蹲在老人身边，轻声说，声音柔得像在哄孩子，"我们不要您那三亩地了。"她闻到了老人身上那股独居老人特有的气味——陈年的汗味混合着药香。

满江理转过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像平静的水面突然被风吹皱。煤油灯的火焰在他瞳孔里跳动，像两粒微弱的火星。

"但我们想请您当技术顾问，"宋香叶继续说，从包里拿出一个崭新的工作证，"您种了一辈子地，比我们懂。那棵老梨树我们不动，您随时可以去看。"工作证上的烫金字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老人的喉结动了动，像颗干瘪的枣子在皮下滚动。辛晓松趁机递上一张彩色的规划图："这是我设计的，您看，梨树周围我们留了空地，以后还能当休息区。"图纸上的梨树被画得栩栩如生，周围还标注了"满家梨园"四个小字。

宋香叶注意到老人的手指在照片上轻轻摩挲着，粗糙的指腹擦过纸面发出沙沙声，像在抚摸什么珍宝。一滴浑浊的泪水从他眼角滑落，消失在纵横的皱纹里。

"还有，"她趁热打铁，声音轻得像片落叶，"您孙子不是学农业的吗？我们厂里正缺技术员..."她想起那个戴眼镜的腼腆男孩，去年暑假还帮她修过喷雾器。

满江理的咳嗽突然停了。屋里安静得能听见煤油灯芯燃烧的噼啪声，还有远处池塘里的蛙鸣。老人慢慢坐直身子，破棉袄从肩上滑落，露出里面补了又补的汗衫。

马是芳家的院门这次开得很快，门轴刚上过油，没发出一点声响。院子里晒着的被单在月光下白得晃眼，像飘着的幽灵。

"什么？让我儿子回来当车间主任？"马是芳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手里的瓜子撒了几粒在地上。她身上穿着件印着牡丹花的睡衣，脚上的塑料拖鞋一只红一只绿。

宋香叶点点头，从文件夹里取出用工合同："月薪三千，包吃住，年底还有分红。"合同上的公章红得刺眼，像颗熟透的草莓。

马是芳的眼珠转了转，像两粒不安分的玻璃球："那...我那两亩地..."她的手指绞着睡衣下摆，布料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按最高标准补偿，"辛晓松赶紧说，从包里掏出计算器按了几下，"而且您随时可以去地里看看，我们保证不破坏土壤。"计算器发出"归零"的电子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脆。

马是芳突然转身进了屋，木门发出"吱呀"一声。片刻后她拿着个相框出来，用袖子使劲擦了擦玻璃。相框里是个穿西装打领带的年轻人，背景分明是某个小餐馆的收银台，还能看到半个"欢迎光临"的牌子。

"我儿子，大学生！"马是芳骄傲地说，手指在相框上留下几道油印，"在郑州大饭店当领班呢！"她的目光却不断瞟向宋香叶手中的合同。

"马婶，"宋香叶柔声说，把合同往前递了递，"咱们村马上要通快递了，您儿子要是回来，天天都能见着..."她听见屋里传来电视机的声音，正在播放黄金档的连续剧。

马是芳的眼里闪过一丝动摇。她低头摆弄着相框，指甲刮在玻璃上发出刺耳的声音，突然问："真给三千？"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像个讨价还价的集市小贩。

清晨的露珠还挂在草叶上，宋香叶就来到了后山。山间的雾气像层轻纱，把一切都罩得朦朦胧胧。她的布鞋很快被露水打湿，脚趾感到丝丝凉意。

满江理已经在地头等着了，身边站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他孙子满小军，农大刚毕业。老人今天换了身干净的中山装，虽然还是板着脸，但手里的拐棍不再像武器一样杵着了，而是随意地搭在臂弯里。

"宋经理，"满小军拘谨地打招呼，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爷爷说你们要用生态种植法？"他的白衬衫口袋里别着支钢笔，在晨光中闪着金属的光泽。

宋香叶点点头，展开那张彩色规划图："这一片种五香草，中间套种野山楂，既能固氮又能防虫..."图纸在晨风中轻轻摆动，发出悦耳的沙沙声。

满江理突然咳嗽一声，声音比往日轻了许多："花椒要种在阳坡，"他的目光落在地头那棵老梨树上，树上还挂着几个没摘的小梨子，在晨光中泛着青涩的光泽。

宋香叶眼睛一亮，赶紧在图上做标记。铅笔芯突然断了，碎屑溅在她的衣襟上。老人又指了几处水源和土质的问题，虽然语气生硬，但句句在理，像本活的农业百科全书。

山脚下传来喧哗声。马是芳带着她儿子来了，那年轻人穿着不合身的西装，领带系得歪歪扭扭，好奇地打量着这片即将改变的土地。他手里还提着个印着"郑州特产"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物。

"开始吧。"宋香叶对辛晓松说，声音轻得像声叹息。

测量绳再次拉了起来，白色的石灰线在朝阳下闪闪发光，像条苏醒的银蛇。这一次，没有人阻拦，没有人上访。满江理蹲在地头，用粗糙的手掌捻起一撮红土，轻轻撒在规划图上，像个古老的祈福仪式。泥土落在纸上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重重地敲在每个人心上。

宋香叶望着这片即将变成两百亩五香草基地的荒坡，突然想起奶奶的话：土地就像人一样，你敬它一寸，它还你一丈。晨风吹过，带来远处五香草田的清香，和泥土特有的腥气。这气味让她鼻子发酸，像闻到了童年的味道。

满小军已经开始指挥村民打桩划线，他的眼镜片反射着朝阳，像两粒小小的太阳。马是芳的儿子笨拙地学着使用水准仪，不时偷瞄一眼宋香叶手里的规划图。满江理站在老梨树下，佝偻的背影在满山晨光中显得那么渺小，又那么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