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和紫薇同开花</p><p class="ql-block"> 张景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晚夏的清晨水汽裹着公园。我偶尔踩上露水草,鞋底碾过,能听见细微的“咯吱”声。龙湖就在眼前,水面平得像块玻璃,水汽从这里升起弥漫的。</p><p class="ql-block"> 树叶和草叶都醒了。它们静静地站着,像是在等晨练的人们——等打太极的老人把录音机打开,等跳广场舞的阿姨们踩着音乐的拍子走来,等我们这群打球的人把球拍“啪”地拍在地上,惊醒这满园的寂静。</p><p class="ql-block"> 小鸟最先耐不住寂寞的。几只麻雀在紫薇树枝头跳来跳去,黑亮的小眼睛滴溜溜转,唧喳声一串接着一串。有两只灰喜鹊落在更高的槐树上,声音洪亮些,“喳喳”地叫着,尾羽一翘一翘的,像是在跟谁吵架,又像是在炫耀什么。它们的声音混在水汽里。</p><p class="ql-block"> 乒乓球东面的紫薇花开得正好。不是那种零零星星的点缀,是一蓬蓬、一簇簇地挤满枝头。红的像揉碎的晚霞,粉的像掺了水的胭脂,白的像树枝的雪,每一朵都开得极认真,花瓣薄得像蝉翼,边缘带着细微的波浪。凑近了看,花枝上还挂着不少绿色的小球球,稳稳地立在枝头。有的花瓣已经落了,粉色的、白色的花瓣铺在树下的草地上,像铺了层花毯,踩上去软绵绵的,带着淡淡的花香。</p><p class="ql-block"> 球友陆续到了。老李的球拍“啪”地一声拍在地上,惊飞了枝头的麻雀。他穿着红色的运动背心,肚子上的肉随着说话的节奏颤巍巍的,晨光照在他汗津津的额头上,亮闪闪的。 </p><p class="ql-block"> 球赛打得如火如荼。我们的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很快又被晨风吹干。球拍挥过空气的声音,球鞋摩擦地面的声音,还有赢球时的欢呼、输球时的惋惜,混在一起,热闹得像要把这满园的寂静都掀翻。阳光渐渐升高,透过紫薇花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随着我们的跑动晃来晃去,像一群跳跃的光斑。</p><p class="ql-block"> 散步和跑步的人多了。穿灰色运动服的老人拄着拐杖慢慢走,拐杖敲在地上,“笃笃”的声音很有节奏;穿白色连衣裙的姑娘戴着耳机跑步,长发随着脚步飞扬,惊起几只蚂蚱;还有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妈妈,一边走一边低头逗孩子,婴儿的笑声像银铃,清脆得能穿透晨雾。公园像是被按下了播放键,所有的声音和身影都动了起来,充满了生机。</p><p class="ql-block"> 这时,我看见她了。在妈妈的陪伴下,她站在紫薇花丛旁,正朝着球场的方向望。姑娘很高挑,穿着白色的T恤和浅蓝色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白色的运动鞋,简单却干净利落。她的头发扎成马尾,随着风轻轻晃动,阳光照在她的发梢上,镀上了一层金边。她的妈妈站在她身边,穿着碎花衬衫,手里拎着一个粉色的布袋,时不时帮她理理额前的碎发,眼神里满是温柔。</p><p class="ql-block"> “您是张老师吗?”她朝我走过来,声音清脆得像山涧的泉水。走到近前我才发现,她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两个小小的梨涡。“我叫紫薇,跟这花一个名字。”她指了指身后的紫薇花丛,脸颊微微泛红,“我妈妈说,您是咱县的文化人,请您帮个忙。”</p><p class="ql-block"> 她妈妈在一旁笑着补充:“这孩子刚考上小学老师,听说县里要办旅发大会,想应聘解说员,可这自我介绍稿写得总不满意,打听说您能写会改,就冒昧打扰了。”她把布袋递过来,里面装着几个苹果,“自家种的,您尝尝。”</p><p class="ql-block"> 我接过苹果,苹果上还带着晨露,凉丝丝的。“解说员可不轻松,得背稿子,练礼仪,还要应对各种突发情况。”我看着紫薇,她的眼神里满是期待,像揣着一颗跃动的星星,“你想好了?”</p><p class="ql-block"> “想好了!”她用力点头,马尾辫在身后甩了甩,“我喜欢传统文化,喜欢跟人分享咱们县的故事。”她从档案袋里拿出一叠稿纸,纸上的字迹娟秀工整,“这是我写的自我介绍,请您看看。”</p><p class="ql-block"> 我坐在紫薇树下的石凳上,阳光透过花瓣的缝隙洒在稿纸上,字里行间都透着她的认真。她写自己从小在龙湖边长大,听着奶奶讲龙湖的传说;写自己喜欢读书,尤其喜欢读关于家乡历史的书;写自己考上小学老师后,更想让更多人了解家乡的美。只是文字还带着学生气,有些地方过于华丽,有些地方又不够流畅。我指着稿纸说:“你看这里,‘龙湖的水像天上的银河’,虽然美,但不如写‘龙湖的水映着云影,鱼群游过的时候,云影就碎成了一片片’,这样更实在,也更有画面感。”</p><p class="ql-block"> 紫薇听得很认真,手里的笔在纸上飞快地记着,时不时抬头问:“那这里呢?是不是太普通了?”我笑着摇头:“不普通,真诚最动人。你可以加上具体的场景,比如‘我记得小时候在龙湖边捡贝壳,奶奶说每只贝壳里都藏着家乡的故事,现在我想把这些故事讲给更多人听’,这样就有了温度。”</p><p class="ql-block"> 她的眼睛亮了,像突然被点燃的火把。“您说得对!”她低下头,笔尖在纸上沙沙地写着,阳光照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连带着周围的紫薇花,都仿佛变得更温柔了。</p><p class="ql-block"> 接下来的日子,我总能在公园的紫薇树下看到她。她一遍遍地朗读,声音从一开始的生涩,渐渐变得流畅自然。有时她会对着龙湖练习微笑,嘴角微微上扬,眼神温柔地望向远方,连路过的蝴蝶都忍不住在她身边多停留一会儿。她妈妈说,她每天晚上都对着镜子练礼仪,站军姿,一站就是半个小时,腿都麻了也不肯停。</p><p class="ql-block"> 她终于如愿以偿。那天她特意跑到公园来告诉我,穿着新买的白色连衣裙,裙摆上绣着细小的紫薇花纹,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张老师,我考上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眼眶红红的,“他们说我的稿子最有家乡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旅发大会的解说词有厚厚的一叠,从县毛遂自荐、毛苌传经到辣椒文化,从古镇的建筑讲到乡村的民俗,每一个细节都不能出错。她每天要训练礼仪,站姿、走姿、手势,甚至微笑时嘴角上扬的角度,都有严格的要求。更难的是背诵解说词,连续十五天,每天要背七页稿子,那些枯燥的数字、拗口的名词,像一座座小山压在她肩上。</p><p class="ql-block"> 那天晚上,我收到她的微信:“张老师,我今天背到凌晨两点,可还是有一段总记不住,嘴巴都快磨破了,真的好累。”后面跟着一个哭脸的表情。我看着手机屏幕,仿佛能看到她趴在桌上,揉着酸涩的眼睛,嘴角带着疲惫的模样。我回复她:“想放弃吗?”</p><p class="ql-block">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来,只有一句话:“紫薇的字典里,早就删去了这两个字。”</p><p class="ql-block"> 我心里一阵温暖。想起初见时,她站在紫薇花丛旁,眼神里满是期待;想起她树下一遍遍朗读稿子,嗓子都哑了;想起她对着镜子练习礼仪,汗水浸湿了衣衫。这姑娘,就像这紫薇花,看似柔弱,却有着倔强的生命力。 </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才知道,那段时间她每天只睡四个小时,白天练礼仪,晚上背稿子,嗓子哑了就含着润喉糖,腿麻了就泡在热水里,从未有过一句抱怨。</p><p class="ql-block"> 旅发大会开幕那天,我特意去了现场。紫薇穿着一身天蓝色的解说服,站在县博物馆的展厅里,身姿挺拔,笑容温婉。她的声音清晰而温柔,讲解着每件文物的故事,从战国的毛遂到诗经之源,眼神里满是骄傲和热爱。游客们听得入了迷,时不时有人举起手机拍照,还有人轻声赞叹:“这解说员讲得真好。”</p><p class="ql-block"> 她们的团队获得巨大成功,解说有声有色。年底的时候,她们被邀请上了县春节晚会,表演了情景剧,把家乡的故事搬上了舞台。聚光灯下,紫薇站在舞台中央,穿着红色的礼服,笑容灿烂,声音清亮,台下的掌声此起彼伏,经久不息。我坐在观众席里,看着她闪闪发光的模样,想起她在紫薇树下苦读的日夜,眼眶不由得湿润了。</p><p class="ql-block"> 晚会结束后,我在后台见到了她。她脸上还带着舞台妆,额头渗着细密的汗珠,却丝毫不见疲惫,眼睛亮得像星星。“张老师,谢谢您!”她拉着我的手,手心暖暖的,“您看,台下那么多人喜欢我们的家乡故事。”我看着她生机勃勃的模样,像看到了这满园盛开的紫薇花,热烈而灿烂。</p><p class="ql-block"> 又是一年。初夏的时候,紫薇发来照片。照片里,她站在研究生学院,穿着学士服,手里捧着鲜花。</p><p class="ql-block"> 我回复:“真好,祝你前程似锦。”带上手机,我不由来到紫薇树下。此时,紫薇花刚打了花苞,小小的,绿中带紫,像一颗颗饱满的珍珠。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几只麻雀在枝头跳来跳去,唧喳声依旧清脆。龙湖的水汽顺着风漫过来,沾在脸上,凉丝丝的,带着熟悉的腥甜。</p><p class="ql-block"> 一阵风吹过,紫薇花的花苞轻轻摇晃,像是在向我点头。我知道,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像去年一样,红的、粉的、白的,挤满枝头,把整个公园都染成彩色。而那个叫紫薇的姑娘,也会像这紫薇花一样,在人生的路上,一路盛开,一路芬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