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坑：一座村庄的嬗变

戴尔

老家西坑，静卧于赣州市赣县区南塘镇南塘村西南，地处平江支流西坑溪上游。这里北依麂山余脉，南接平江冲积平原，是典型的丘陵河谷地貌。村庄距南塘镇约四公里，离赣县城区四十八公里。西坑溪自东坑子与长坑汇聚数道涓涓细流，一路向南穿村庄蜿蜒而过，用清澈的溪水滋养着村庄的生灵，守护着村民的日常灌溉与生活所需。

这座藏于崇山峻岭间的村落，是一部镌刻着岁月痕迹的古老典籍。“西坑”之名，最早见于清乾隆《赣县志》，因地处南塘村西侧山坑得名。民间相传此地曾多产青皮苦竹“西坑竹”，故又名“竹坑”，后因方言谐音演化为“西坑”，至今，村中仍有“竹青子”、“黄竹坳”等地名留存着“竹”的印记。

据《贡江黄氏第一次联修族谱》记载，明嘉靖年间，俊瑚、俊涟兄弟自南塘黄屋村徒居于此，成为西坑黄氏开基始祖。俊瑚公生显器、显爵、显敏三子，繁衍至今四百八十余年，族人六百余众。约百年后的清顺治年间，日荣公携父母及五弟月荣公自福建永定迁至赣县，于西坑村口“马面”开基立业，是为马面戴氏始祖；月荣公则成为吉埠镇樟坑戴氏始祖。明清民国时期，西坑黄氏与马面戴氏均隶属爱敬乡；解放后，马面并入西坑生产队，归南塘公社（后为乡、镇）南塘大队（村）管辖。数百年来，两姓族邻和睦，联姻不断，我的堂姑、姐姐早已嫁作西坑黄家媳，妻子玉儿亦是西坑黄家女，血脉在岁月中悄然交融，织就了一张温暖的亲情网络。

半个世纪前，孩提记忆中的西坑老屋场，安然地枕在“人”字形山坳的臂弯里。村庄格局分明，自然划分为上坎、中坎、下坎与新屋下四部分，聚居着五六十户人家、百余村民。屋场前，依次排列着楼下、中间和水口三座水塘，聚集着村庄的风水和财气；依山势而建的土屋高低错落，鹅卵石小径如丝带般蜿蜒其间，串联起户户人家；低矮密集的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茅草或青瓦，处处弥漫着古朴宁静的气息。

那时，全村共享一口深邃石井，井水清冽甘甜，水面常泛月牙般的波光。清晨，担水人的扁担在井沿磕出密密的凹痕；暮色里，浣衣的棒槌声此起彼伏，惊起归巢的鸟儿。村中几方小小的晒坪，是晾晒谷物的场地，是村民闲话的场所，更是孩童嬉戏的乐园。丰收时节，坪上铺满金黄的稻谷玉米，喜悦在空气中流淌。入村水口处，静静伫立着一座社官神龛，是村民敬畏的圣地。每逢节庆或初一、十五，人们便来虔诚祭拜，祈求风调雨顺。若遇孩童头疼脑热或夜里受惊，父母定会提着盛有米饭、米馃和茶水的竹篮，到社官树下焚香祷告，祈愿平安；或傍晚时分，母亲抱着受惊孩童，经社官树下，一路喊着孩童乳名回家，跟在身后的祖母则忙着回应着：回家啰……回来啰……呼喊声和回应声，此起彼伏，在老屋场夜空回荡着，悠长的喊夜声透着几分古老而神秘的气氛。喊夜过后，受惊孩童果然一夜睡觉到天亮。村口几棵柿子树、柚子树和拐枣树枝繁叶茂，秋日硕果累累，为村庄缀上一抹亮色。西坑村前，平江河水逶迤南去，坝上是成片成片翠绿的甘蔗林；村后，屋背岭郁郁葱葱，是村庄的后龙山。山上林木繁茂，树种繁杂，大树遮天蔽日，蔓藤四处丛生，保留着最原始的森林风貌；登山远眺，巍峨麂山尽收眼底，清风鸟鸣，为村庄增添了无限生机。

除夕过年，吃年夜饭是有讲究的。北方过年，晚餐——吃年夜饭已成传统了；而南方许多地方因不同姓氏流传着别样的“年夜”正餐饭：马面戴氏吃年夜饭是在晚上，谓之过夜年；对面船埠村王氏则在中午吃年夜饭，是为过午年；而西坑老屋场黄氏是在早上吃“年夜饭”，称之为过早年。

是时，除夕的西坑老屋场，村民们总要“抢早过年”，是谓抢头福。为此，常有人家半夜12点刚过，社官树下和宗祠内，便人声鼎沸，鞭炮声起，硝烟弥漫，饭菜飘香，村庄笼罩着浓浓的除夕氛围。外甥和内侄女常常在深夜中把我们从睡梦中喊醒，踏着凌晨三四点的寒霜赶着去姐夫和岳父母家吃饭过早年，这情景依然如昨，历历在目。吃过早晨“年夜饭”的妇人们，忙着在家里扫屋除尘，在楼下塘里洗桌洗凳，以古老的洗旧方式迎接新的一年；孩童们则穿着新衣，拿着红包，在老屋场鹅卵石小巷里呼喊穿梭着，放着爆竹，吃着馃子，尽情玩耍。

儿时记忆里，夜幕降临，大人们便常聚在祠堂。墙上的煤油马灯投下昏黄光影，众人围桌喝茶聊天。石艺叔则在小本上专注记录每户工分，最后郑重盖上红红的私章。孩子们在祠堂外的草坪上尽情嬉闹，捉迷藏、打纸板、跳格子，欢声笑语点亮了乡村的夜晚。节日里，祠堂还会搭台唱起木偶戏，村民们围坐一堂，欢声笑语响彻云霄。

冬日最热闹的，莫过于村庄集体“干塘”。立炳叔早早拉电线抽水，为次日捕鱼准备。按老规矩，大鱼归集体，小鱼小虾任村民捞取。想象那场景：数十位妇女手持鱼罩在泥塘中“鏖战”，塘基上挤满翘首期盼的孩子，等待母亲满载而归。那嘈杂热闹的场景，即便寒风刺骨，捞鱼时的欢声笑语，久久地在村庄上空回荡。干塘后，我总爱挪开水塘口布满青苔的洗衣石板，用泥耙轻翻底下淤泥。惊喜常在——石板缝里夹着硬币，乌黑的塘泥中，壹分、贰分、伍分的银光悄然探出。那些年在中间塘、马面塘挖捡的硬币，成了我幼年时珍贵的宝藏。那时候，我攥着零钱买糖时，母亲总是满脸惊讶这些硬币是哪里来的，却不知这是干塘与我独有的秘密。

上世纪七十年代起，西坑老屋场如石入水，涟漪渐散。村民陆续向四周迁往大岭背、蓝屋前、马面背、乌春子等地。九十年代京九铁路穿村而过，更是推波助澜，村庄迁居潮达至顶峰。交通日益便利，越来越多的村民外出务工创业，迁往公路边、圩镇、县城乃至大城市。如今，九成以上村民已在圩镇或县城置业安家，开启了崭新的生活。

再看老屋场，只剩宗祠孤零零坚守，曾经的土屋早已坍塌，断壁残垣间，杂草丛生，热闹的鹅卵石小路被荒草掩埋，唯有几堵残破墙壁，默默诉说着往昔的烟火人间。村庄的变迁，恰似一幅徐徐展开的历史画卷，忠实地记录着时代更迭与村民生活的巨变。

随着村民陆续迁居，西坑村的新貌渐次展露。红墙白瓦的楼房拔地而起，整齐排列，阡陌交通，屋舍俨然。虽散居各地，新居的落成不仅改善了居住条件，更给村庄注入现代气息。即便许多人离开了故土，西坑的传统文化仍在传承：崇文重教的传统薪火相传，儒商并兴，能人辈出，教育事业蓬勃发展。峭公三十二世孙友诱公，是老屋场数百年来唯一的邑庠生（即秀才）。此后，西坑村文风渐盛，人才接踵而出：业洧公从上世纪七十年代起，先后执掌吉埠中学、三溪中学和南塘中学，以铁腕治校闻名赣县教育界；业泽与立耀两位老师，更是麂滩小学一届又一届学子的启蒙者与引路人，如今已是桃李满天下。

近50年来，西坑村走出了5位博士生、12位硕士研究生、95位本科生，从乡村教师到高校教授，从基层干部到县市领导，从赤脚医生到市级医疗骨干，人才济济，成绩斐然。2010年，村中贤达共同筹资，成立了南塘镇首个村组级奖学助学基金会。每年八月，在宗祠内举行隆重的仪式，为考上大学本科的学子颁发奖学金，送上“茶水红包”，激励他们学成报国，反哺桑梓。

孝悌之风同样在西坑村代代相传，乡贤慷慨解囊，筹资十余万元，每年正月初三，在宗祠内为七十岁以上老人举办家宴并发放慰问金，传递敬老之情。昔日孩童玩耍、放映乡村电影的大岭背晒谷坪，已华丽转身为村文化休闲广场，篮球场、健身器材、孝道文化墙一应俱全，成为村民休闲娱乐的好去处。

2024年12月，针对老路低洼狭窄、出口坡陡等问题，村民凝心聚力，筹资近十万元，将道路拓宽增高，浇筑水泥，增设护栏与太阳能路灯。2025年5月，又通过“乡贤筹资垫路基、政府出资铺路面”的方式，升级改造了通往马面的两条老路，村民出行更安全便捷。负责项目监督的村组长三连叔在竣工仪式上赞道：“这是一条条通往西坑的同心路、幸福路和致富路！”当夜幕降临时，三条新路上的太阳能路灯次第点亮，璀璨灯火不仅照亮了村庄的夜空，更照亮了村庄的未来。

如今，虽然大部分村民已迁居他处，但仍有一群老人依然留守故土。他们在农家小院子里，在桂花树下煮茶品茗、谈天说地，在回忆中重温往昔岁月。桂花树下，成了西坑村里网红打卡地；而三连叔则成了村里的“网红”。他时常通过抖音拍摄记录村庄的农事生活：撒种抛秧、打药除虫、田间割禾，还有种芋子、摘花生、挖番薯、榨木油、制薯粉、晒番薯干和南瓜酱……这些视频不仅定格了村庄的日常，更勾起了游子们浓浓的乡愁。每当看到这些画面，游子们仿佛又回到了魂牵梦绕的故乡，耳畔响起鹅卵石路上的脚步声，鼻尖萦绕着土屋里飘出的饭菜香。无论身在何处，西坑村始终是他们心中永远的牵挂。

西坑村的嬗变，是时代发展的生动缩影，更是村民们不懈奋斗、追求美好生活的见证。从古朴土房到现代楼房，从聚族而居到散落四方，西坑在时代浪潮中不断前行。老村庄虽渐沉寂，但新居崛起与传统文化赓续，为这座古老村庄注入新的活力。未来，西坑将继续在现代化与传统文化的交融中阔步向前。对于坚守故土的老人与远在他乡的游子而言，西坑老屋场，永远是心底最温暖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