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底春秋》

纳兰性德

《扇底春秋》

第一章 残阳里的半块糖

光绪三十年夏，西安城西的榆树巷飘着槐花香。七岁的袁闵陕蹲在青石板上，用枯枝在地上画着刀枪剑戟，鼻尖还沾着灶膛里的草灰。隔壁王铁匠的铺子里传来叮当声，他娘在灶间熬药，苦香混着焦糊味钻进鼻腔——那是他爹袁敬之又在烧他的话本了。

"小榆木脑袋！"袁敬之的戒尺重重敲在他手背，"好好背《三字经》，再摸这些江湖野史，明儿就把你送进私塾！"

可私塾的先生第二天就死了。八国联军的炮火轰开北京城那日，老学究正教他们念"礼义廉耻"，一颗流弹穿透飞檐，血溅在《论语》上，染红了"己所不欲"四个字。

袁闵陕记得那天的云是紫黑色的。他爹蹲在门槛上抽烟，烟锅子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火星："这世道，读书人的笔杆子不如刀把子硬。"夜里，他翻出压箱底的檀木匣，里面是把乌木折扇，扇骨刻着松竹梅，扇面是吴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卷》——那是他爷爷当年给慈禧太后说《封神榜》时，老佛爷赏的。

"闵陕，明儿跟我去城门口。"袁敬之突然说，"你跟着我学评书，比读四书五经强。"

第二日天没亮，袁闵陕跟着爹往城门口走。晨雾里飘来焦糊味，城墙根下躺着具尸体，半边脸被炮弹掀了，露出白森森的牙。袁敬之把折扇塞给他："记住，说书人要把血泪揉碎了，变成故事讲给人听。"

他爹的第一场书说《岳武穆》。惊堂木拍得山响："那金兀术带十万大军压境，岳元帅舞着沥泉枪，喊一声'还我河山'——"话没说完，几个戴瓜皮帽的兵痞冲过来，揪住袁敬之的衣领："龟孙子，敢说岳王爷？当心你的舌头！"

袁闵陕看见爹的嘴角渗血。兵痞们抢走了他怀里的铜盆——那是全家最后一口炊具。人群里有个穿蓝布衫的女人哭出声，她怀里的小娃饿得直啃她的奶头，奶水早干了。

"爹！"他扑过去护着爹，被一脚踹翻在地。折扇骨断了一根，扎进掌心。鲜血滴在青石板上，像朵小红花。

那天夜里，袁敬之咳得睡不着。他从怀里摸出个红布包，里面是半块冰糖："闵陕，爹对不起你。这糖...是给你娘抓药剩下的。"他指腹蹭过儿子的头，"等世道好了，爹一定...一定..."

后半夜，袁敬之的咳嗽声停了。袁闵陕摸他的脸，已经凉透了。月光透过窗纸，在爹脸上投下树影，像极了说书人讲的"鬼门关"。

第二章 乱世里的半张嘴

十七岁那年，袁闵陕成了西安城最年轻的"铁嘴"。他的折扇是用爹那把断骨粘起来的，扇面上自己画了幅《山河破碎图》——黄河断流，长城塌了半截，几个百姓缩在城墙根下，抱着破锅。

"列位，上回书说到，张作霖在皇姑屯挨了炸。"他惊堂木一拍，"那东北军的大炮还架在北大营，可老帅的身子都凉了！这世道啊，就像这把破扇子——"他抖了抖扇子，"骨断了，面儿还在，可风一吹，就散了！"

台下有人抹眼泪，有人骂娘。茶棚老板往他茶碗里续水，压低声音："小袁，最近城门口查得严，少提'兵'啊'战'的。"

可有些事，不是闭嘴就能躲过的。民国十五年，冯玉祥的西北军打进西安。袁闵陕在城门外卖艺，看见士兵们押着一串"赤化分子"。为首的年轻人穿着长衫，腕子上系着红绳——那是他从前在书院的先生，教他读《孟子》的周夫子。

"周先生！"他想喊，被人拽住了胳膊。士兵们的枪托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火星。周夫子的嘴被塞了布，还在挣扎着比划什么。袁闵陕突然想起，三天前周先生塞给他半张纸条，上面写着"共产主义"四个字。

那天夜里，他在破庙里翻出爹的檀木匣。折扇还在，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是他爹年轻时写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墨迹晕开，像是被泪水泡过。

民国二十六年，卢沟桥的枪声传到西安。袁闵陕在茶棚里说《杨家将》，说到杨继业撞死李陵碑，台下的老兵突然哭起来。那老兵没了左腿，裤管空荡荡的："小先生，你说这仗要打多久？我家娃才三岁，媳妇上个月...上个月被炮弹埋了..."

秋天的傍晚，袁闵陕在城墙根下说书。日头把影子拉得老长，他看见个穿蓝布衫的女人领着个小娃，蹲在他摊前啃窝窝头。小娃的脸瘦得像核桃，眼睛却亮得很。女人小声说："先生，能给娃讲段'精忠报国'不？"

他清了清嗓子，正要说，远处传来飞机声。炸弹的轰鸣炸碎了夕阳，女人怀里的娃被气浪掀飞，血溅在他的青衫上，像朵绽开的红牡丹。女人扑过去抓娃，被弹片削断了胳膊，断腕还在抽搐，指缝里滴着血。

袁闵陕的折扇掉在地上。他冲过去抱起娃，怀里还暖乎着，可没了呼吸。女人的断腕碰在他腿上，血浸透了他的裤管。他突然想起爹临终前的脸，想起周先生被拖走时的眼神，想起城门口那个啃奶头的小娃——原来这世道的刀，从来没饶过谁。

第三章 新天下的半盏灯

民国三十四年，日本投降那天，西安城飘着细雨。袁闵陕在钟鼓楼广场说书，惊堂木拍得比往日都响："列位！今日个，咱不说杨家将，不说岳武穆，说段《八年血》！"他讲到南京城的屠城，讲到重庆的防空洞，讲到延安的窑洞里点着油灯印报纸。

"那共产党啊，"他抹了把脸上的雨，"他们的官和兵一样吃小米，穿补丁褂子。我在延安见过个女同志，怀里抱着伤员，自己的娃饿得直哭，却把最后半块馍塞给伤员——"台下有人喊："净瞎编！"他指着天空："列位抬头看！天上那飞机，是咱自己的！前几天还炸了郑州的黄河大铁桥！"

人群突然静了。有人小声说："听说...听说解放军要过黄河了。"

民国三十七年冬，袁闵陕跟着支前队往淮海前线送粮。雪没到膝盖，他的棉鞋早磨破了，脚趾头冻得没了知觉。担架队里有个小战士，十七八岁，耳朵冻成了紫黑色。袁闵陕把最后一块热乎的锅盔塞给他，小战士攥着锅盔直哭："俺娘说...说等打完仗，给俺蒸糖包..."

他们经过一个被炸毁的村庄。断墙根下躺着具尸体，身上盖着件红棉袄——是个新嫁娘，盖头还搭在脸上。袁闵陕蹲下来，轻轻掀开盖头。姑娘的脸很白，嘴角还挂着笑，像是睡着了。小战士突然跪下来，额头磕在雪地上："娘！俺给您磕头！"

那天夜里，他们在草棚里过夜。小战士摸出怀里的照片，是个扎麻花辫的姑娘："等打完仗，俺要带她回山东老家，种二亩地，养两头猪..."他的手在发抖，"同志，你说...这仗真能打完吗？"

袁闵陕没说话。他摸出怀里的折扇，扇面上不知何时多了道裂缝。那是去年在开封，国民党的炮弹落下来，他用扇子护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被弹片划的。

"能打完。"他说，"就像这把扇子，裂了，还能补。"

第四章 新社会的半壶茶

1949年10月1日，西安城的大街小巷飘着红旗。袁闵陕站在钟楼上，看着游行的队伍敲锣打鼓。他穿了件新做的青衫，是隔壁裁缝铺的王婶免费给他裁的。怀里抱着个襁褓，里面是他的女儿，小名叫"解放"。

"解放他娘，"他对蹲在灶前熬粥的媳妇说，"等娃大了，让她学评书。咱这行当，得往下传。"

媳妇擦了擦手，把热粥端给他："你啊，就爱操心。前儿张区长还夸你，说你是'新社会的老艺人'。"

日子像蜜里调了油。袁闵陕成了西安市曲艺团的台柱子，说的《白毛女》《血泪仇》场场爆满。解放上了小学，戴着红领巾，天天缠着他讲"从前有座山"。媳妇在街道办食堂，胖了，脸上总挂着笑。

可日子不是永远甜的。1960年大旱，食堂的锅底刮得锃亮。解放饿得直哭，媳妇把最后半块红薯塞给她，自己啃树皮。袁闵陕去乡下说书，看见田埂上的树皮都被剥光了，像给大地剃了光头。

"闵陕哥！"有人喊他。是当年那个小战士，现在叫李卫国，穿着绿军装，胸前挂着勋章。他塞给袁闵陕半袋面粉："我娘托人捎的，说您是恩人。"他压低声音，"现在政策松快些了，您...多担待。"

袁闵陕没接面粉。他摸出怀里的折扇，扇骨还是断的那根："卫国，你说这世道，像不像戏台子？有时候唱《铡美案》，有时候唱《卖炭翁》。"

卫国叹了口气："闵陕哥，您是明白人。"

第五章 旧时光的半段书

2000年，袁闵陕在城隍庙的说书场收摊了。他的背驼了，声音哑了，可台下还是坐满了人——都是些白头发老头老太太，还有举着手机的年轻人。

"列位，上回书说到，乾隆下江南..."他顿了顿，咳嗽起来，"咳...其实啊，这故事得从乾隆他爷爷说起..."

有个扎马尾的姑娘递来矿泉水："爷爷，您歇会儿吧。"她胸前挂着工作牌，"我是曲艺团的，来录您的段子。"

袁闵陕接过水，手直抖。姑娘的名字叫袁小满，是他孙女，去年从北京回来开曲艺工作室。她总说要把评书做成短视频，可他觉得，那哪是说书？分明是把故事切成碎片，喂给手机吃。

"爷爷，"小满指着手机，"您看，这是昨天拍的，网友给您点赞十万！"

屏幕里，袁闵陕正说到"和珅跌倒，嘉庆吃饱"，弹幕刷得飞快："爷爷讲得太好！""想听爷爷说现在的故事！"

他突然想起，前几天小满带他去医院体检。医生说心脏不好，让他少激动。可一说起书，他就忘了疼。就像那年在大别山，他咳着血说《岳飞传》，战士们举着枪喊"杀"，把敌人的探照灯都晃灭了。

"爷爷，"小满收拾东西，"明天跟我们去博物馆吧？新展了民国时期的老物件，有您的折扇！"

他摸出怀里的檀木匣。折扇还在，扇面的裂缝用金漆描成了松枝。那是解放后，王婶的儿子给他修的，说"裂了的扇子，补补还能用"。

第六章 人间的最后一盏灯

2025年7月17日，晨雾漫进窗户。袁闵陕躺在病床上，床头摆着那把折扇，旁边是台平板电脑，屏幕亮着，是小满昨天录的视频，网友的弹幕还在滚动。

"爷爷，"小满握着他的手，"医生说您今天就能出院了。"

他摇头。护士来换药，看见他床头的檀木匣，笑了："袁爷爷，这扇子真好看，您孙子给拍的视频，我们科都传着看呢。"

他笑了。窗外的蝉鸣很响，像极了民国三十年夏天的榆树巷。那时候他爹还活着，他娘在熬药，苦香混着槐花香。

"小满，"他说，"把我那套青衫拿来。"

她递过叠得方方正正的蓝布衫，袖口磨得发亮。他穿上，摸出怀里的折扇，慢慢站起来。护士要扶他，他摆摆手："我能走。"

病房外的走廊很长，像极了当年从城门口到茶棚的路。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把展开的扇子。

"列位，"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哑，"今儿个，咱说段《人间春秋》。"

走廊里的人都停下了脚步。有人掏出手机录像，有人抹眼泪。他走到窗边，望着楼下的梧桐树。叶子绿得发亮，像极了1949年的红旗。

"这世道啊，"他说，"就像把破扇子。骨断了，面儿还在；面儿旧了，补补还能用。有人扇风，有人添柴，有人...有人把它扔了。可不管咋样——"他顿了顿，"总有人愿意接过来，接着说，接着传。"

他的手垂下来，折扇掉在地上。小满扑过去捡，看见扇面上多了行字，是他用指甲划的，歪歪扭扭："情未央。"

窗外的蝉突然不叫了。风掀起窗帘，吹起桌上的纸页——那是他临终前写的，最后一段书：

"要说这人间最金贵的，不是金不是银，是人心。人心齐，能把天捅个窟窿；人心散，能把山河哭干。可您瞧啊，这千百年过来，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走了，有人来了...可这故事，总有人在说，总有人在听。为啥？因为——"

他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因为，这人间的情，从来没断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