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

月出东斗

师母的留言，像一道猝不及防的电波，骤然击穿了岁月层层垒砌的心防。五月，万物葳蕤、生机勃发的时节，您却选择了悄然离去，只留下一片无垠的空旷，沉沉地压在我的胸口。

您是我高中时的班主任。那是一个阴霾尚未散尽的年代，书籍蒙尘，知识几近喑哑。而您的语文课，却如一豆穿透迷雾的星光，照亮我们贫瘠的心田。当喧嚣的浪潮试图淹没古老的典籍，是您，将课本中仅存的几篇古文细细剖析、娓娓道来。您的讲解，仿佛拥有神奇的力量，瞬间让我们在荒芜的知识园地里，恍见鲜花粲然盛开。待到高考复习，重温您剖析的那些重要文学名篇，那些文字仿佛化作了暗夜中引路的精灵。那些灵动跳跃的音节与深邃悠远的意象，深深牵引着我，助我泅渡过那片精神的荒原，得以触摸千年文明的温度与尊严。正是这份由您点燃的热爱，让我在人生抉择的关口，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中文专业。

我深知，您的人生亦是一部厚重的书。二十出头，风华正茂的年纪，一场“向党交心”的风暴，却卷走了您头顶的晴朗，被烙上“右派”的印记。纵使身陷泥淖，命运不公，您未曾沉沦，依旧兢兢业业地钻研学问，心中的信仰之火从未熄灭。苍天让您历经磨难，也委以一校之长的重任。那份递交了太久的入党申请书，终于在某一天，泛起了信仰沉淀后的微红。您第一时间写信告诉我这个“好消息”。清楚地记得，那是在大学校园的邮箱旁，我读到了字里行间的滚烫，如同在分享一轮新生的太阳——那是穿透漫长阴霾后，最纯粹的光。

而我，是时代洪流中侥幸的滞留者。因病，我避开了上山下乡的潮浪。是您，两次向我伸出召唤之手，引领我重回母校那熟悉的讲堂，站在您曾站立的地方，接过粉笔。1979年，春风初度，解冻的土地孕育着希望。站在高考这个人生的岔路口，是您用有力的臂膀，稳稳地托举着我，助我奋力一跃，终于跃入那座“迟来的大学殿堂”——哈尔滨师范大学。从此，那方三尺讲台，便成了我生命轨迹自然的延长线，是您精神的延续。

在冰城求学的清寒岁月里，您寄来的钱，是雪中送炭的暖意。可年轻的我，竟用这份饱含关切的“炭火”，换来一部厚重的《康熙字典》与《古文观止》，寄回给您。很快，责备的信件追来。您说，那钱——“该化作碗中温热，衣上暖阳”。这带着疼惜的“爱的责备”，如同烙印，深深刻在我的骨血里，成为一生难忘的箴言。后来我成家，您递来的那份礼金，无声地为我的新行囊添置了一件足以抵御世间风寒的衣裳。这份恩情，早已超越了师生，融入了血脉，是照亮前路的“恩光”。

定居京华的近二十载春秋，归乡的脚步，总是不由自主地迈向您门前那盏温暖的灯。那灯光，是慰藉，是归处。如今，这盏灯骤然熄灭了。师母简短的信息，像投入心湖的重石，瞬间激起的回忆潮水，汹涌地将我吞没。悲伤，沉甸甸地淤积在胸腔，无声地、固执地涨潮，漫过堤岸。

闭上眼，空悬的讲台清晰如昨。您目光炯炯，如炬火穿透时光的尘埃。粉笔沙沙的轻响，仿佛仍在灵魂深处的黑板上，一笔一划，镌刻着知识与梦想的经纬。教室依旧，回声激荡，却再也寻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老师啊！该如何描摹您？您是浊浪翻腾中屹立不倒的礁石——“右派”的标签，蚀骨的风霜，何曾磨损您一丝赤诚？您是茫茫荒原上执拗的播火者——三尺讲台，倾注了您毕生的心血，只为点燃哪怕一星微弱的文明之火。您更是我灵魂的“父执”——那《康熙字典》承载的责备，那份成家礼金包裹的暖意，点点滴滴，汇聚成血脉相连的恩光，照耀我人生的漫漫长路与短暂驿亭。

我深知，告别是生命必修的功课，无人能够豁免。然而，当需要面向您——这塑造了我精神骨骼的背影——道一声永别时，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哽在喉间。唯有祈愿：塞北的清风啊，请携上我绵绵不绝的思念，拂过广袤的松江平原，抵达您安息的彼岸；夜空中的明月啊，请以清辉铺就坦途，照亮您长眠的静谧家园。

老师啊！九秩沧桑，历尽劫波与病痛，您终于卸下了尘世所有的霜雪与重负。彼岸的世界，愿星河温柔流淌，以永恒的宁静与光芒，拥抱着您，永安，长安。

此刻，灯下，摊开的稿纸散发着微光。笔尖游移，墨迹渗入纸页。恍惚间，您指间那未曾散尽的粉笔灰，仿佛正从时光深处簌簌飘落，轻柔地附着在字里行间，无声地低语——那低语，在讲述着一种穿越苦难的“坚韧”，一种润物无声的“仁爱”，一种九死未悔的“信仰”。

我安静地坐着，如同您当年所期待的那样，一个在知识灯火旁沉静的身影。守着这盏由您亲手点燃、从未熄灭的星火。在时光幽深的长廊里，让它静静地燃烧，燃烧……那跃动的光焰，渐渐扩展开来，终于，清晰地映照出您永恒微笑的模样。

后记：师母7月15日发来短信，忆及五十余载师生情，心潮起伏特作小文一篇寄与老师，拟焚作纸钱，遥寄哀思。

2025年7月16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