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狼坑 ░ 蓬泽湖畔•系列小小说

蓬泽柴门

蓬泽湖畔乡韵•系列小小说

■ 王根义

古蓬泽湖东岸，几道沙岗像疲惫的土龙，南北蜿蜒。最东边那道高岗，是孔家村人心里的一道界碑。岗那边，平原坦荡；岗这边，沙丘起伏，酸枣刺和野棠梨纠缠成一片莽苍，风过时呜呜咽咽。这地方，叫老狼坑。老辈人说，早年是真有狼群出没，土匪也爱在此藏身。到了九十年代，狼踪匪迹早绝了，可那名字里的瘆人气儿还在。大人吓唬不听话的孩子：“再闹！扔你去老狼坑！” 孩子立马噤声。寻常日子，村里人没事绝不往那儿钻。

偏偏是这么个地方，成了村里几对野鸳鸯的“热土”。孔家村规矩大，同姓不通婚，血脉连着血脉，乱了辈分更是大忌。可年轻人的心，像沙岗上春天的野草，管不住地要拱破冻土。孔二飚和孔玉兰，就是这荒草丛里开得最扎眼的一对。

二飚是村西头孔老栓的三小子，精壮，眉眼活泛。玉兰是村东孔老蔫的独女，模样水灵，性子却像沙岗上的酸枣刺，带着韧劲儿。两人打小一块儿在沙岗上放羊、摘酸枣，情意不知何时就变了味。风言风语在村里传开，像沙岗上刮起的迷眼风。两家大人脸上挂不住，关起门来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锁也锁过。可老狼坑那片野林子，像张着口的黑洞，成了他们唯一能喘口气的地方。

终于有一天，两人不见了。羊群自个儿回了村，人没了踪影。玉兰爹孔老蔫，一张脸气得铁青，当晚就砸开了二飚家的门。二飚爹孔老栓，佝偻着背，赔尽了不是，好话说了一箩筐：“老蔫哥，消消气！畜牲不懂事！我这就托人打听，一有信儿，捆也把他捆回来，任你处置！要杀要剐，随你！” 孔老蔫指着孔老栓的鼻子，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孔老栓！我闺女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家没完！” 跺着脚走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沙岗上的野棠梨开了又谢。二飚和玉兰像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孔老蔫心里的火，被这等待熬成了毒。村里人看他眼神躲闪，背后指指点点，那“老狼坑”三个字，像针一样扎他耳朵。半年后一个晚上，那毒火终于炸了。他抄起门后的顶门杠，红着眼再次冲进孔老栓家。锅、碗、瓢、盆，凡能砸的，都在他疯狂的挥舞下成了碎片。最后，他冲到牛棚，解开栓绳，拉着孔老栓家那头正反刍的老黄牛就走。孔老栓瘫坐在一片狼藉里，看着牛被拉走的背影，老泪纵横，却一声没吭。理亏，像块巨石，压得他抬不起头。

村里人议论纷纷，都说孔老蔫这回过了。可谁也想不到，更大的风暴在后面。

一年后一个深夜，凄厉的警笛声撕破了孔家村的宁静。几个穿制服的民警，径直闯进孔老蔫家，把他从炕上拽起来，铐走了。罪名是：私闯民宅，故意毁坏财物，强抢耕牛。孔老蔫被拖上警车时还在嘶吼，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老远：“我闺女呢？！你们怎么不抓拐人的？！孔二飚那王八羔子把我闺女拐哪儿去了？！她是不是被害了？！你们管不管——？！”

警车卷着尘土开走了，留下孔老蔫媳妇瘫在门槛上，拍着大腿哭嚎，声音像受伤的母狼。

两天。仅仅两天。噩耗传回：孔老蔫在派出所，突发心脏病，没了。

村里炸了锅。五十出头，壮得能扳倒牛牯的孔老蔫，进去时还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派出所来人，递过一张盖着红章的纸，冷冰冰几个字：法医鉴定，心源性猝死。孔老蔫老婆当场昏死过去。

半个月后，一个薄雾蒙蒙的清晨，村口沙岗的小路上，走来三个人。前面走着的，正是消失了快两年的孔二飚和孔玉兰。二飚黑了，瘦了，嘴唇紧抿着。玉兰怀里抱着个睡得正酣的娃娃，看样子快两岁了，小脸埋在母亲胸前。两人风尘仆仆，脸上没有久别归乡的喜悦，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重。他们身后，跟着一个穿着半旧中山装、夹着公文包的中年人，是玉兰在南方打工时认识的一个老乡，在那边做点小生意，这次陪他们回来处理事情。

他们没回各自的家，径直去了镇上派出所。接待的人眼皮都没抬：“孔老蔫？心脏病突发，死亡证明都开了。节哀吧。”

“我们要看人！”孔二飚的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木头。

一个像是派出所领导模样的警察走过来，皱着眉打量他们，尤其多看了两眼玉兰怀里的孩子。“看人？可以。先把这个签了。” 他推过来两张纸，标题是《关于孔老蔫死亡事件的谅解备忘录》。上面写着家属对死因无异议，保证不聚众、不上访、不诉讼云云。最后是空白，等着按手印。

玉兰的脸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泪无声地滚落，砸在孩子细软的头发上。她死死盯着那几行冰冷的字，又猛地抬头看向那个警察，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我爹……怎么死的？”

警察避开她的目光，手指不耐烦地敲着桌面：“法医鉴定写得清清楚楚！签了字，按了手印，才能看。这是程序！”

夹公文包的老乡拉了拉二飚的胳膊，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眼神里满是忧虑和劝阻。二飚牙关咬得咯咯响，太阳穴的青筋突突直跳。他看看玉兰惨白的脸，看看她怀里懵懂无知的孩子，又看看那两张像卖身契一样的白纸。玉兰颤抖着手，把孩子往二飚怀里塞，似乎想腾出手去抓那支笔。二飚却猛地抱紧了孩子，另一只手死死攥住了玉兰冰凉的手腕。

他盯着那两张纸，又抬头死死盯住那个警察的眼睛，那眼神复杂得像老狼坑深处盘根错节的荆棘丛，里面翻涌着愤怒、绝望，还有一丝被逼到悬崖边的疯狂。最终，那攥紧的拳头，还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他抓起那支冰冷的笔，笔尖悬在纸的上方，剧烈地颤抖着，一滴墨水滴落下来，在“谅解”两个字旁边，晕开了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黑。

玉兰突然挣脱他的手，扑到桌前，手指颤抖着抚过那冰冷的“心脏病突发”几个字，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爹……”她呜咽着，声音破碎不堪，猛地回头，一把从二飚怀里夺过孩子，紧紧搂着，像是抓住最后的浮木。她把脸埋在孩子带着奶香气的脖颈里，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哭声闷闷地传出来：“儿啊……叫姥爷……叫姥爷啊……” 孩子被惊醒了，茫然地睁着大眼睛，看着母亲泪流满面的脸，小嘴一瘪，也哇哇大哭起来。

二飚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他像被抽掉了脊梁骨，颓然地佝偻下腰，双手深深插进自己乱糟糟的头发里。那两张印着冰冷黑字的纸，静静地躺在桌上，等着吞噬所有的悲鸣与疑问。窗外，古蓬泽湖方向吹来的风，卷着沙岗上的尘土，扑打着派出所斑驳的窗棂，呜呜作响，像极了老狼坑深处，那些野棠梨树在风中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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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棠梨声声

——评小小说《老狼坑》

■ 蓬泽柴门

古蓬泽湖东岸的沙岗上，野棠梨年年开花。孔二飚与孔玉兰消失于老狼坑的春夜时，枝头正缀满细碎白花。这无言的草木，见证的不只是小儿女的私奔，更将见证一场席卷沙岗的滔天骇浪——当孔老蔫的尸身覆上白布，那飘落的棠梨花便成了天地间最刺眼的纸钱。

小说的留白深如老狼坑的夜壑。孔老蔫在派出所猝死的两日，铁窗内的呼号与挣扎俱被隐去。唯余一纸“心源性猝死”的鉴定，冰冷如沙岗的冻土，封存了所有未竟的诘问。这沉默是权力的印章，盖住了真相的咽喉，比老狼坑的传说更令人胆寒。

玉兰怀抱的婴孩，是小说最惊心的留白。当她在派出所哭喊着“叫姥爷”，稚儿懵懂的啼哭与尸柜的寒气在空气中碰撞。这新生的血脉与猝死的至亲，构成乡土伦理最惨烈的撕裂——老狼坑孕育的爱情果实，竟要以外公的性命为祭品来认祖归宗。

二飚手中颤抖的笔，悬在谅解书上方。那滴晕开的墨渍，是比所有控诉更沉重的留白。墨色吞噬“谅解”二字的瞬间，照见个体在庞大机器前的渺小：签，则愧对亡魂；拒，则祸及妻儿。笔尖的迟疑，是一个时代在良心与生存夹缝中挣扎的缩影。好在法治的巨轮滚滚向前，昨天的阴影权作路标警示。

沙岗的风依旧呜咽，卷起棠梨花的碎瓣。这自然的低语，冷眼掠过红印封存的尸柜，掠过墨渍斑斑的文书，最终消散于古蓬泽湖的浩渺烟波。人世间的悲欢生死，于天地不过一声叹息；而那未能落定的笔，却成了插在时代脊梁上永不愈合的肉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