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团往事~47

十八子

第四十七章：转折

走廊里的喧闹声像涨潮似的涌过来时，我正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窝头，和靳海华蹲在伙房墙根晒太阳。风卷着沙粒打在棉袄上，她往我身边凑了凑：“听见没？怕是成绩单贴出来了。”

我嘴里的窝头渣差点呛进气管，腾地站起来拍掉裤腿上的土。医训班这三个月熬得人脱了层皮，解剖图记到后半夜，缝合练习扎得自己指尖全是小眼，就盼着这张纸给个说法。靳海华比我大两岁，总爱把“要是考砸了回十连喂猪去”挂在嘴边，此刻却比我跑得还快，退了色的军大衣的下摆扫过结了薄冰的地面，差点打滑。

公告栏前早已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全是医训班的学员。男生们仗着个子高，扒着前排人的肩膀往前探，女生们则踮着脚在缝隙里钻来钻去，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名字。我和靳海华像两条泥鳅似的往里挤，胳膊肘撞在旁人背上，换来几声低骂也顾不上赔礼。

“在哪儿呢？”靳海华的声音带着颤，手指在密密麻麻的黑字里扒拉。我眼尖，先瞧见了她的名字，在中间偏下的位置。“靳姐！这儿！”我拽着她的袖子往那处拽，“61分！及格了！”

她的脸“唰”地红了，不是羞的，是激动的。手在衣角上蹭了又蹭，指尖点着那个“61”，嘴唇哆嗦着：“才……才61分啊。”话是这么说，眼角的笑纹却堆了起来，像朵冻开的腊梅。“快找找你，”她推了我一把，“我记得你最后那堂实操考得不错。”

我的心怦怦直跳，从最上面的名次往下找。前二十名里没有，中间也没有，手心渐渐冒出热汗。靳海华跟着我一起数，数到最后几行时，她忽然低呼一声：“在这儿！张惠快来看你得了79分"！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个“79”像团小火苗，在我眼里“腾”地烧起来。三个月的委屈、紧张、熬红的眼泡，全在这一刻化成了热流往头顶冲。我没忍住，原地蹦了两下，棉鞋跺在地上发出闷响。周围有人看过来，我也顾不上害臊，转身就抱住了靳海华。她比我壮实些，被我撞得晃了晃，却反手把我搂得更紧，棉袄里的体温透过布料传过来，暖得人眼眶发酸。

“行啊你！”她在我耳边笑，“这下不用去喂猪了，咱俩都不用！”

正闹着，忽然听见前排有人喊：“王干事来了！说有分配消息！”人群“呼啦”一声分开条道，穿干部服的王干事拿着个红皮本子，站到公告栏旁的台阶上。“都安静点！”他清了清嗓子，“医训班考核结果都看见了，现在宣布留用名单。”

我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早听说卫生所要升级成团医院，新医院就在团部南边已盖起来，明年开春后马上可以搬过去了，只是谁能留下来，一直是个谜。

“留用人员共十六名，”王干事翻开本子念起来，“女生：靳海华、张惠、费小妹、蒋丽英……”念到我和靳海华的名字时，她悄悄捏了捏我的手，掌心全是汗。“男生：王炎龙、朱韦琪……”一共十一个女生，五个男生，不多不少。

“知道为啥留你们不？”王干事合起本子，目光扫过我们这群人，“新团医院明年五月就搬过去了，现在就得把人手配齐。你们几个，是卫生所挑的骨干。”他顿了顿，又说，“靳海华、张惠，还有费小妹、蒋丽英、…你们几个包头、天津和上海学员，去住院部实习，跟着范护士长学实习护理。剩下的分去药房、门诊、五官科，牙科、化验室，明天一早各找各科室的负责大夫报到。”

我愣了愣，转头看靳海华，她也正看着我，眼里全是不敢信。费小妹和蒋丽英是我们小组的上海学员，总爱穿着花衬衫，说话细声细气阿啦的，没想到竟要跟我们一起进住院部，费小妹眯着眼睛，冲我们腼腆地笑了笑，蒋丽英则兴奋地拉着她的胳膊，眼里闪着光。

当天下午，我们就跟着护士长去住院部熟悉环境。原来的卫生所就三间土坯病房，病床挤得转不开身，现在临时腾出来的住院部，新刷的白灰，窗户上玻璃擦的透亮。住院部大夫是候医生一个二十六岁女大夫，她是包头医专毕业，说话干脆：“别看着干净就感觉美了，病人一来，屎尿脓血都得伺候，你们几个小姑娘可别掉眼泪。”

靳海华抢着说：“候医生放心，我们不是娇滴滴的小姑娘！”她挽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结实的肌肉，那是在十连抡了两年锄头练出来的。我忍不住笑，想起她前几天还对着解剖图吓得半夜睡不着，此刻倒像只鼓足了气的皮球。

晚上回宿舍收拾东西，靳海华把她那本翻得卷了角的《赤脚医生手册》塞进我的背包：“你脑子灵，多看看。”我把自己攒的几块水果糖塞给她，那是家里寄来的，一直没舍得吃。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我们堆在地上的行李上，也落在墙上那张团新医院的设计图上。图上新医院占地十几亩，整个设计是三横一竖像个王字，各个科室安排合理，完全是一个综合性"大医院"。

“你说，明年搬进新医院，会不会发个新的听诊器？”靳海华忽然问，眼睛望着窗外。我们现在用的还是个旧听诊器，听心跳总像隔着层棉花。

“肯定有，”我笃定地说，“说不定还有手术台呢。”

她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那我可得好好学缝合，别到时候连伤口都缝不好。”

我也笑，心里却像揣了只小鸟，扑腾个不停。三个月前，我还是个连血压计都不会用的丫头，现在却要穿上白大褂，守在病床前。费小妹和蒋丽英在隔壁收拾东西，隐约传来她们用上海话说笑的声音，夹杂着远处的敲打声，像支不成调的歌。

我知道，从明天起，天不亮就要去病房换药，要跟着候医生学认化验单，要跟着查床，跟着护士长打针输液，在半夜被病人的呻吟声叫醒。也许会挨骂，会出错，会想家想得偷偷掉眼泪。但更多的，是像此刻这样，心里揣着热乎的盼头，盼着新医院盖起来，盼着自己能成为真正的医务工作者，盼着那些还没发生的故事。

靳海华已经打起了轻微的呼噜，我把她的被子往上拉了拉。月光在地上铺了层银霜，我摸了摸口袋里那张79分的成绩单，纸边已经被攥得发皱。这张纸像个开关，咔嗒一声，把我们的人生扳到了新的轨道上。

窗外的风还在呼啸，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