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西域98-真主与馕

尼玛阿库

艾提尕尔清真寺。

真主与馕

       在张骞走过这里之后，我们也走进了这里。当然，后了2000多年。2021年，牧马人兄弟再次走进喀什。这座依偎在昆仑山脚、塔克拉玛干大漠边缘的古城，曾是丝路驼铃杂乱交响的驿站，西域三十六国疏勒国的心脏。张骞写道：街市俨然，五方杂处。这里，是西域风情的窗口。

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古城。

       如果你怀揣一块烤馕，尽可以在喀什老城徜徉一整天。
       这是我国唯一完整保存的西域特色传统街区，以土木、砖木建筑群为核心，迷宫般的街巷中，土黄色墙体与彩绘雕花门窗让人赏心悦目，家家户户门前窗台都种着鲜花。巷道窄处仅仅容两人擦肩而过。沿街可见手工地毯作坊、铜器敲打声与艾德莱斯绸店铺……故称"维吾尔文化的立体百科全书"。老城边对面就是名闻世界的高台民居。2021年我们来时，正在维修。这片矗立于吐曼河畔40米高崖上的生土建筑群，以"代际叠加"的建造逻辑称绝——家族每诞生一代人，房屋便加高一层，形成七层悬空楼、过街楼等奇观。现存600余座泥巴杨木房屋中，保留着四五百年前的土陶作坊，50余条幽巷如时空隧道，让人有穿越的感觉。
       2000年岁月晃过，喀什却奇迹般保存了中世纪古巷的风貌，层叠错落，如凝固的时光琥珀。

浓郁西域风的传统街区。 正在维修中的高台民居。 手工作坊。

       十几年前，我曾在一个晚上进入老城，落脚一个简陋客栈。黎明时分，路灯尚未熄灭，被一声深沉而辽远的“安斯拉卜——”呼唤声叫醒。我知道那是艾提尕尔清真寺的唤拜声。我便起床寻声而去。
       穿过两个街区，就看到了这亚洲第四、中国第一的大清真寺。并无想象中的金碧辉煌，三座天蓝色新月塔尖直指苍穹，寺门不过四米余，高不足五米，以黄砖砌就，白石膏钩勒出简洁的线条，是典型的阿拉伯风格。旁边两座十几米高的邦克楼直指天空。跨过寺门，庭院豁然开朗，两泓池水映着天光，高大的树木投下宁静的荫翳，整个空间被一片葱茏浸透——这片绿意，是这朴素建筑群中最撼人心魄的庄严。

清真寺里“招唤阁楼”。 礼拜堂外长廊。

       寺内一侧有一排水池，供信众礼拜前洗手洗脸“小净”，步入礼拜堂需赤足，内部空间开阔却意外简朴。没有繁复的雕饰，唯有虔诚的人们，面向正西麦加的方向，在岁月磨光的毡毯上深深跪伏、站起，再跪伏，像是千年来他们一直在这里。每逢“居玛日”（每周五举行的聚礼仪式），这里便汇成一片白色小帽的海洋，礼拜者可达六七千人。但不管哪一天哪个时辰，你都能看到许多白发老者，静坐于寺周台阶，一坐便是一天。艾提尕尔已是他们安放灵魂的地极。

虔诚的信徒。 礼拜堂一隅。

       当艾提尕尔的诵经声渐次融入晨光，另一种更澎湃的声浪便在寺外升腾而起。喀什大巴扎（集市），这座望不到头、拥有五千多个摊位的“中西亚国际贸易市场”，是古丝绸之路上千年喧嚣不歇的余响。
       穿过金银首饰街，经过铜器乐器街，踏入这“巴扎王国”的腹地，便汇入沸腾的俗世之海。打铁铺里，师傅钳着通红的铁块，徒弟的大锤便狠狠砸落，乒嘭之声铿锵起伏；土陶作坊中，匠人手指翻飞，千年技艺在泥坯中流转；制作铜器的匠人运刀如风，繁复花纹自刃尖流淌而出；烤馕坑边腾起呛人的浓烟，刚出炉的馕饼烫得拿不住手；水果摊前，大爷托起哈密瓜敲一下，便知内里乾坤；刨冰小伙铲冰、浇酸奶、搅动，动作一气呵成，一碗沁凉的酸奶刨冰便递到面前。

喀什大巴扎。 拥有五千多个摊位。 大巴扎里美食飘香。

       这里货通八方：巴基斯坦的镂空铜灯流淌着异域光晕，土耳其的彩绘披肩轻舞飞扬，俄罗斯的银狐皮在阳光下闪耀。那天是周日，一周一次的牲畜巴扎里，牛哞、羊咩、马嘶、驴叫，混杂着尿骚味。最有趣的是交易方式，令人恍回汉唐：人们袖口相接，手指在布帛遮蔽下无声地讨价还价——古老的信用与默契，延续着丝绸古道未曾冷却的温度。当然，我也看到有直接叫价砍价的。

巴基斯坦铜器琳琅满目。 土耳其彩绘披肩斑斓眩目。 牲畜巴扎马嘶牛哞。

　　日影西斜，艾提尕尔的唤拜声再次穿透老城，悠长地拂过巴扎的烟火。清真寺内，人们跪拜忏悔；巴扎巷口，打馕的炭火与烤肉浓香正炽烈升腾，夜市正要开张。这圣俗图景，在喀什的经纬里浑然天成。我想，宗教的清规并非高踞云端的孤傲，它低垂于尘世，融于日常的肌理——是匠人铜器上敬畏的纹样，是市集里童叟无欺的古风，是每日涤净心灵后更坦然拥抱生活的热忱。而巴扎鼎沸的生机，亦是对造物主慷慨的礼赞与回应。

喀什的智慧，在于它将信仰的崇高与尘世的温度编织得天衣无缝。虔诚的人们做完礼拜，转身便汇入巴扎的人流，为家人的温饱精打细算。信仰并未将他们抽离大地，在每一次俯身跪拜与每一次直腰吆喝之间，完成对生命完整的咏叹。清真寺庭院里沉静的绿意，与巴扎上维吾尔姑娘奥斯曼草汁描画的黑眉、海乃古丽染红的指甲，本是同源的生命之彩。想起了古波斯诗人吟唱的：“在寺中礼拜，在街市微笑，皆是朝向真主的面容。”

烤馕炉旁的老者，在烟雾与香气中面容模糊，恍惚中觉得，他可能是真主，可能是佛陀，也可能是耶和华。

烤馕诱人。 刚出炉的烤馕。 一天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