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湖渔村

文子林辰

白雾未散，湖面还浮荡着薄纱似的轻烟。我踱步于白马湖边，迎面撞见了几座低矮的泥墙茅屋，零落依偎在湖岸——这便是白马湖渔村了。村名由来，据说是曾有一匹白马腾跃湖上，倏忽潜入水中，从此杳无踪迹。然而传说终归缥缈，如今只余湖水无语，幽深地映照着天光云影。

天光渐亮，湖上橹声轻响，拨开了雾幔，渔船徐徐靠岸了。船头立着的渔人，面上刻着岁月雕琢的深痕，须发灰白，皮肤是久经湖风湖雨浸染出的赭褐色。渔人们将捕获的银鳞闪闪的鱼倾入大木盆，鱼在盆中急急跳动，溅起的水花如碎珠，映着初升的朝阳，又随即复归于水——水底沉浮的，终究是鱼虾们一生的浮沉与挣扎。

岸边有个老者，坐在石上，正低头整理着渔网。他手指粗糙如树根，在网线上灵巧地穿梭、打结；渔网年深日久，颜色暗沉，与老人手上岁月留下的斑痕混融在一起。他身旁搁着几只塑料浮子，在初阳下闪出刺目而陌生的亮光。渔网沉默，老人亦沉默，只有风在网眼中穿行，发出低微的呜咽，仿佛在诉说着网罗也网罗不住的陈年往事。

村里渐渐人声多了起来。渔妇们提着水桶，走向湖边汲水，水桶摇晃着，在泥地上拖出长长的湿痕。她们彼此笑语闲谈，声音清亮，驱散了湖上残留的晨雾。几个孩童追逐着跑过，手里捏着新买的玩具小船，欢笑声如碎银铃撒落，跌入湖中。孩子们脚下奔跑的，是渔村每日如常的苏醒，也是他们自己才刚铺展的、未经风雨的纯真岁月。

渔村日复一日，就在这湖水的涨落中过活。然而在不易察觉处，白马湖亦在悄然变化：许多人家门前停泊的，已不再是摇橹的旧木船，而是装了马达的小艇，船身新漆着油亮的蓝绿颜色；渔网边上堆放的，也换成了些颜色鲜亮的塑料浮球。我看见老渔人坐在门坎上，手里分明捧着手机，屏幕里闪动着人影，耳机里传出嗡嗡的声响。他目光却凝滞着，越过屏幕投向湖面深处，似在努力辨认旧时熟悉的水纹痕迹——那水纹的尽头，或许正系着他那摇橹生涯的昔日倒影。

渔村的白昼在湖水的波光里渐渐隐去，暮霭如墨，缓缓洇染开来。岸边偶有马达声骤起，突突作响，惊飞了草丛中栖息的几只水鸟。鸟儿扑棱棱拍翅飞去，翅膀搅动黄昏的寂静，将满天晚霞都划出几道细碎的裂痕。

夜气渐浓，渔火次第亮起。新式的电瓶灯明晃晃地亮在船头，取代了往昔幽微如豆的煤油灯。灯光刺破湖上弥漫的夜色，倒映于水中，拉长了光柱，如刀锋般切碎黑暗，也割裂了湖面原有的完整墨色。我伫立岸边，听湖水拍岸的絮语，应和着远处断续传来的马达喧嚣——这古老与今朝的声息，在无边的夜色里缠绕、搏斗，又终归寂然相融于湖水浩淼的襟怀之中。

我默然立于白马湖畔，四顾渔村，渔村还是渔村；但细听湖水，湖水却已不是旧时的湖水了。渔火明灭，如天地间未熄的眼睛，看着水波浮荡中沉入又升起的，岂止是鱼群？分明还有那匹杳然的白马，以及渔村代代人沉默的悲欢。

夜风拂过，水声潺潺，一湖星月碎成万点粼光——这粼光里飘荡着浮沉的渔网，也飘荡着渔村浮沉的身影：它仍旧是湖光潋滟里一座小小岛屿，然而在光阴的潜流中，亦如那匹沉水之马，正无声泅渡向不可知的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