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惊半夏，晴光映荷花

阿波罗影像

蝉声响起时，盛夏便有了形状。那声音从浓绿的树荫里炸开，高亢如裂帛，又似一把无形的梭子，将酷暑的燥热织成密网，兜头罩下。我沿着小路走向荷塘，脚下的泥土被晒得松软，每一步都像踩在时间的棉絮上，悄无声息。

荷塘是静的。阳光倾泻，水面上浮着一层薄金，荷叶如碧玉雕成的巨盘，挨挨挤挤地铺展，托起一茎茎素白或浅粉的花。有的花瓣紧裹如笔尖，藏住未启封的心事；有的半开，似少女欲言又止的唇；还有的已全然舒展，露出鹅黄的蕊，任风拂过时抖落几星花粉，坠入水中，惊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蝉鸣愈烈，荷花却愈发静默——它们懂得，喧嚣是夏日的底色，而静定才是自己的本心。

这片荷塘是老王家的，他蹲在塘边，裤脚卷至膝上，露出一截黝黑的小腿，上面爬着几道暗红的划痕。“莲梗上的刺比针还利哩！”他咧嘴一笑，从泥里拔出一支莲蓬，指甲抠开翠绿的壳，露出白玉似的莲子，“瞧，这莲子多干净，可它心里苦得很。”他捏出一颗，用针尖挑出莲心，碧绿的一小条蜷在掌心，像未孵化的梦。我忽然想起《本草纲目》里说它“泻火除烦”，却不知这苦味原是莲的魂魄，是它从淤泥里挣出清白的代价。

老王的妻子背着竹篓采莲。她躬身时，荷叶的阴影覆上脊背，汗珠顺着鬓角滚落，滴入水中，倏忽不见。篓中的莲蓬越堆越高，压弯了她的腰，可她的脚步却稳得像塘底的藕节，一步一印，在烂泥里踩出深痕。诗人总爱写“莲叶何田田”，却少有人提采莲人的裤脚如何被密刺划得千疮百孔。美是荷花的袈裟，而生活的重量，终究要由身躯来扛。

天空忽然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砸向荷塘，荷叶在风中翻卷，如千百只颤抖的绿手掌。荷花垂首，将花瓣收拢成拳，护住怀中的蕊。雨幕中，那些娇艳的粉白褪成朦胧的灰影，唯有荷茎始终笔直，如一根根插进水天的青竹，任风雨撕扯也不肯折腰。待云散雨收，残珠在叶心聚成剔透的湖泊，荷花又缓缓绽开——它早知阴晴无常，故而开谢从容。

蝉声渐稀。荷塘浮起一层青色的雾霭，晚风裹着凉意掠过，荷叶沙沙低语，似在交换白昼的秘密。偶有迟归的白鹭掠过水面，翅尖点破荷影，荡开一圈碎光。我蹲下身，见水底淤泥中蜷着几段枯藕，黝黑如铁，可掰开一看，内里却雪白似玉，经络分明。原来最深的沉默里，往往藏着最清白的魂魄。

老王递给我一包新剥的莲子：“煮汤时记得去心，不然苦得咽不下。”我捏起一颗含在口中，初嚼清甜，待咬破莲心，苦涩猛然炸开，激得舌根发麻。这苦味竟让我想起那些采莲人皴裂的手、老陈腿上的血痕，以及荷花在雨中紧闭的唇——原来世间至美之物，皆需以苦为鞘。

蝉声已歇，荷香却萦绕不散。晴光曾映照的，何止是亭亭的花？更是那深陷泥泞却始终向上的生之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