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氏.外传（系列小说二十八）

红豆

作者摄影作品 　　项颖原创作品 1944年的春天啊，迟迟不肯跨过七老图山脉。灰蒙蒙的迷雾，始终弥漫在光头山的头顶。就连雄伟陡峭的天门山上那一窗口蓝色，也失去了往日的光辉。 老哈河水，带着冰冷的血腥味呜咽而下。太阳也似乎苍老了许多。是的，我可爱的家乡，它有什么心情靓丽起来呢? 咱们掰着指头数一数，3月11日，八路军三区队五十壮士跳崖，有八位战士当场牺牲，连长舒殿友受了重伤，被战士们抬到半路也牺牲了…… 3月29日，我们的高桥队长和他带领的二十多名战士牺牲了。还有活动在承平宁地区的抗日领导人陈革、郝瑞廷、游击队队长裴文和、王汉三等等等等许许多多游击队领导人和抗日战士，都在这个春天里遇难 ! 清明节这天，天不亮，人们纷纷走向山野，跪在亲人坟前，呜咽和哀嚎在北风中吹奏着凄惨的哀乐! 香火烟雾裹挟着人们对亲人的思念和悲愤，弥漫四野。顽强的山杏花也不顾一切地开了，一朵朵一簇簇，满山遍野，就像为烈士们敬献的花环。一大清早，树木枝丫上挂满洁白的冰霜，一眼望去，恰似庄严肃穆的挽联。若是和平年代，这是一个多么冷峻和俏丽的清晨啊！可是今日，人们需要大哭一场。来疏散太多的压抑和愤怒。 这一天，项氏家族三十多口人，齐刷刷跪在太爷爷项慧丰和太奶奶吕氏的坟墓前。八仙桌上，摆着四盘祭品。一盘瓜子，一盘冻海棠果，两盘压柜底的过期点心。这是全家族人小心翼翼珍藏的最真贵的礼品。是的，不管是闹洋人还是闹鬼子。我的祖辈们都堂堂正正做人，从没给祖宗丢脸。不管日子过得有多艰难，爷爷奶奶们还是把家里最珍贵的礼品，敬献给先人。 想当年，我的太爷爷——义和团首领项惠丰为抗击洋人，率领义和团阻击洋人进京，首战廊坊大捷，有力地打击了洋人的侵略气焰。后来，被袁世凯追杀，历尽千辛万苦，闯过喜峰口，落脚在三座店李麻子沟这个荒凉寂寞的山沟沟里。他牢记老高祖的遗言：“带着孩子老婆逃出去，好好过日子吧！”太爷爷项惠丰放下刀枪棍棒，老老实实做了农民。太爷爷一锹一镐开垦出荒芜的土地，解决了一家人的吃饭问题。后来，他向当地人学习开烧锅酿出高粱美酒，再后来，他又开起高粱糖作坊。日子渐渐殷实起来。后来有了我二爷爷，三爷爷，四爷爷……爷爷们娶妻生子，开枝散叶——有了塞外北疆的项氏家族。这一辈人，带着山东厚重的文化基因，带着山东人的豪爽与勤劳，遵守家训：“教孝弟、笃忠信、崇礼仪、养廉耻、睦宗族、和乡邻、务农桑、肄诗书、守法度、严闺阁、慎交友、矜孤恤寡、戒奢从俭、禁争讼、禁奸盗、禁酗酒。”家规：“勿毁污宗祠、勿淫人妇女、勿伤人坟墓、勿酗酒撒泼、勿赌博浪游、勿混占产业、勿习学非为、勿攻发阴私、勿造言生事、勿损败公项。” 遵循：“仁、义、礼、智、信”的道德规范。成了三座店一带的名门望族。 项氏家族，最讲究的是“义礼廉耻”。可是今晚……算是怎么回事？父亲迷惘地想。 黄岩和白云走后，父亲像一块融化的糖稀瘫软在北墙根下，半天爬不起来。 不知是白云的香唇吻得他浑身酥软，还是拐杖黄岩的冷笑声吓的他浑身无力。谦谦君子的父亲，感觉世界末日快到了，胸中翻江倒海，脑子一片混乱。白云、拐杖、矮冬瓜、黑胡子校长、大张二张、小刘老师。都露出狰狞的面目，张牙舞爪在他周围旋转狞笑。他知道，他和白云的故事，天一亮就会像旋风一样刮遍全校。甚至会刮遍整个平泉小城。明天，他还有什么脸面站在讲台上，对学生们讲仁义道德? 还有什么资格振臂高呼：“我们要爱国，我们要抗日? ”更主要的是，中统特务黄岩为什么跟踪白云 ?白云又是怎么知道他翻墙出去的? 白云，像一位仙女，飘然而至，又悄然离去。她 ! 到底是什么人? 父亲越想越糊涂，越想越恐怖，只觉得脊梁骨发凉，头皮发麻，脑袋嗡嗡作响，浑身冒出层层冷汗。 以后的日子，更加困难了！父亲想：“高桥队长，贺大哥啊，你们在哪里？多想和你们说说话！请你告诉我，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可是，他哪里想到，高桥队长牺牲不久，贺仲一也不幸遇难！ 1944年四月28日，贺仲一带领武工队几名战士到存金沟二爷村扎兰沟执行任务时与韩全福遭遇，战斗中，贺仲一和几名战士壮烈牺牲。 这个不幸的消息是癞二狗传回来的。自从小山子失踪后，癞二狗就成了村子里的孩子王。这小癞子在爷爷家吃闲饭不说，还经常偷鸡摸狗惹事生非。大金牙死后，再没人给他糖果吃，他也没有胆量去投靠韩全福骑兵队。他怕韩全福的马鞭抽断他的软肋。每日里无所事事，在村里村外闲逛，村里人都喊他二流子游逛锤。 清明过后，庄稼人该犁地播种的时候了，可是，反常的倒春寒的气候，一茬接一茬袭来。西北风夹杂着小雪花，呼啸在七老图山脉。大地，在日寇铁蹄践踏下和讨伐队的残暴淫威下冷的令人发抖。太阳还是懒洋洋地打不起精神，不能给人们带来一丝暖意和希望。 二大爷项天英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身体强壮起来。他不再装疯卖傻，他是个庄稼人，劳动习惯了。每天清早起来，担水扫院子，喂牲口等一切活计他全包了。自从小山子失踪后，长工朱八也苍老了许多，早晨懒得起来。这些活计二大爷全替他做了。二大爷将一套活计干完，他又把犁杖、箥梭、石滚子等等春耕农具，一件一件收拾妥当。 四月中旬，在布谷鸟的一声声呼唤中，爷爷和二大爷终于在家里呆不住，一大早，爷爷就带领全家人上山春耕。是呀，庄稼人不种地指望啥呢？ 爷爷手扶犁把，手握马鞭摇晃几下，吆喝一声“驾!”，瘦弱的黑骡子抻长脖子弓着腰身，奋力前行，刚刚苏醒的黄土地，在犁铧平稳行进中流水一样向两边打开。奶奶紧跟爷爷后面点高粱种子，奶奶一步一摇，她那锥形小脚踩进垅沟陷出一个个深深地烙铁印。二大爷和四叔捋粪，五叔赶着黑毛驴拉箥梭。 小半晌的时候，太阳斜挂在头顶。爷爷有些步履蹒跚。往年这犁地的活是不用他干的，可以雇人来干，可是今年讨伐队闹腾得凶狠，谁还敢出来打工? 一不留神被抓了壮丁，或者顶替了抗日分子，可是要掉脑袋 ! 黑骡子似乎也累了，浑身淌出热汗。身体摇摇晃晃，脖子抻得更长，口里“呼哧呼哧”喷着白色雾气。爷爷摇晃着着马鞭吆喝，虽然他马鞭武功了得，但是他从不打在黑骡子身上，他舍不得拐哒他的黑骡子。爷爷说：“歇一歇吧，牲口和人一样，干活不给料吃。它也干不动呀！”爷爷停住犁杖，走到地头，拿半口袋干草，放在黑骡子面前，黑骡子低头“咯吱咯吱”吃草，爷爷心疼地捋着黑骡子脖颈喃喃自语：“老伙计，不是爷克扣你，家里实在没有料给你吃呀！” 他们一大清早就来到地里，已经干了两个个多小时的活计。汗水早已经湿透脊背。不但牲口肚里没食，人肚子里也没食呀! 二大爷和四叔五叔立刻扔下粪簸箕，跑向地头，从水桶里舀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下肚里充饥。 奶奶一屁股坐在地头上，口里“嘶嘶哈哈”揉着她那双锥形小脚。 爷爷不让女眷们下地劳动，他怕女人们遇上鬼子或者讨伐队无端受辱。可是奶奶说：“不怕，我去! ” 奶奶从来不怕事。遇见事情她也能够冷静处理。所以爷爷同意她上山种地。 爷爷喂完骡子，又心疼地看着奶奶揉脚，他歉意地坐在奶奶身边，装满一袋旱烟，点燃，刚刚吸了两口，想和奶奶说两句体己话。还没张口，看见癞二狗一头大汗跑进地里，气喘吁吁对大家说：“快去看看热闹吧！姓贺的脑袋被砍下来了！” “小王八羔子，你瞎说啥呢？”爷爷霍地站立起来，一把扯住癞二狗的衣领。 “我我……”癞二狗还是有点惧怕爷爷。 “快说咋回事!” “那个八路……叫叫啥? 哦哦，叫贺贺……对，人们都说叫贺仲一的……被讨伐队砍了脑袋，挂在三座店卡子沟的大杨树上 ! ” “小王八羔子，你再胡说八道！”爷爷愤怒地给了癞二狗一个耳光，眼睛红得的几乎淌出血来。 癞二狗捂住腮帮子，瞪起小黄眼珠，刚梆硬正地说：“我没瞎说，我亲眼看见一颗血乎淋啦的头……” 一家人都愣住了，怔怔地看着癞二狗，不相信他的话。 “二狗，别瞎说！”二大爷看着老爹脸色说。 “二狗，你不怕闪了舌头! 不许胡说！”奶奶厉声呵斥。 癞二狗跳着脚重复一句话：“我没瞎说 ! 我没瞎说 ! 我真的看见一颗人头挂在树上 ! ” 爷爷的烟袋掉在地上，他伫立在那里，感觉脚下的土地在旋转，大山树木也在旋转。他似乎看见，满山满树都挂着血淋淋的人头，哪一颗是小贺的头? 那个笑吟吟，亲切地喊他大叔的小贺，那个戴眼镜的贺仲一区长！真的被讨伐队砍了头? 爷爷胸口发堵，眼前发黑，感觉一阵阵发晕。他咬咬牙挺住，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突然，他提起鞭子，手下暗暗用力，扬起鞭，在空中猛甩一鞭，“啪”地一声脆响，吓得癞二狗抱住头哇哇叫着跑开去。黑骡子吓惊了，“咴咴”嘶鸣着双蹄抛起一片黄土，拉着犁杖跑出垅地。爷爷追上去，猛地一鞭子抽在黑骡子耳朵根，黑骡子嘶鸣一声，前蹄跃起一丈多高，这一鞭够狠 ! “畜牲！”爷爷骂了一句。 “畜牲 ! 畜牲！畜牲！”爷爷越骂越气，越打越凶，鞭子雨点一般抽在黑骡子身上，抽出一道道血印。奶奶扑上去，被爷爷一鞭子打倒在地，二大爷去抢爷爷手中鞭子，被爷爷抽的满地打滚。再也没人敢上前劝阻。黑骡子被鞭子抽的口吐白沫，头颅低垂，一条腿半跪在被自己抛出的黄土坑里，浑身瑟瑟发抖。 “爹！爹呀 ! ”二大爷和四叔再次扑上来，夺爷爷手中的鞭子，二大爷和四叔每人挨了一鞭子。爷爷吆喝黑骡子起来，可是它再也没有力气一跃而起了。它的眼睛里装满了泪水。 奶奶从地上爬起来大声说：“你魔怔了吗？拿哑巴牲口出气 ! ” 爷爷的确魔怔了，他愣怔一会儿，突然扔下鞭子，抱住黑骡子脖颈，老泪纵横…… “哦呵呵呵……老伙计呀！心疼死人呀！”爷爷大放悲声！ 奶奶知道，爷爷口中的老伙计，比他的骡子重要一百倍 ! “中国人杀中国人 ! ”爷爷咬紧牙关喃喃着。他突然仰天长叹：“老天爷! 为啥呀？为啥? 啊啊啊？”爷爷连叫几声，突然眼冒金星，喉咙发痒，“噗”地吐出一口黑血，栽倒在地。 奶奶说，爷爷被抬回家，就得了失心疯病，用现在医学技术解释，就是精神错乱。他失去了自主意识，不断地念叨着一句话： “你们说为啥呀？自家人杀自家人？” “啊? 为啥呀？自家人啥自家人？” 爷爷的病，是四十年前落下的病根。 当年，太爷爷项惠丰从袁世凯追兵下死里逃生。在城外姥爷家，爷爷亲眼看见我太爷爷骑着的那匹矫健的高头黑马，前面马脖子上拖着僵硬的老高祖尸体。身后是面如白纸的小朱红。当太爷爷项惠丰从马上抱下软的像面条一样的小朱红时，爷爷看见小朱红后背像筛子眼一样的血窟窿，他便“嗷”地一声，逃进屋里。 当年，年仅十岁的爷爷坐在逃亡的毛驴车里，一遍又一遍地问着我太奶奶：“娘，爷爷和姑姑是被谁打死的？” 太奶奶回答：“袁世凯 !” 爷爷问：“袁世凯是洋人吗？” 太奶奶回：“不是，是中国人!” 爷爷问：“中国人为啥杀中国人? ” 太奶奶没有回答。 爷爷又问我太爷爷：“爹，中国人为啥杀中国人? ” 太爷爷也没有回答。 我爷爷仰面倒在车厢里，双手插在脑后，头枕着掌心，望着天空的悠悠白云，百思不得其解。口里不停地念叨着：“中国人为啥杀中国人? 中国人为啥杀中国人? ！” 毛驴车跑出六十里路，天黑下来，太爷爷找到一个店家停住车，听见太奶奶尖叫：“儿啊，你这是怎么啦？”太爷爷项惠丰疾步走到车厢前，看见我爷爷项春芳口吐白沫，双眼发直。口里还在念叨着：“中国人杀中国，为啥呀？中国人杀中国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