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

莫玹

原谅 　　父亲得了老年痴呆，记性一天比一天差。　　听母亲说，他每天都是五六点起床，洗漱完，不吃早饭，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中央，痴痴的望着前方，不论刮风下雨，天天都是如此，雷打不动。　　有客人到家里，主动和父亲搭话，父亲也不搭理人家，每到这时母亲就会出来一边招呼客人一边数落父亲，父亲就木讷的点点头，双眼却始终看着前方。　　只有到了饭点和睡觉的时候，母亲出来叫唤，父亲才肯动身回屋。　　我听完之后心里感觉有点搞笑，毕竟这和我记忆中的父亲实在是反差太大。　　我和父亲的关系并不好，印象中他身材瘦小，白白净净，经常穿着一身灰色的中山装，胸前的口袋装着一支钢笔，就像一位大学教授。　　但其实父亲只有高中文凭，并没有念过大学，不过我倒是听母亲说过父亲高中时的成绩很好，但不知为何高中没有念完。　　每次干农活时，父亲都要带一本红楼梦，农活不忙的时候，就找个人少的地方坐着翻着看，村里人都说他是穷秀才，酸味大，父亲也不反驳，只是冷冷的看着其他人。　　他对我非常严厉，在我上小学的时候他就亲自辅导我功课，我每天除了要解决学校的作业还要完成父亲的任务，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甚至是初中，高中才学的文言文，他全都让我背。　　背不完，不许吃饭，这是他给我立下的规矩，记得有一次是背醉翁亭记，我三天都没有背下来，于是那三天我都没有吃晚饭，午饭钱给的又少，每天肚里就那点油水，根本满足不了正在长身体的我。　　但若只是这些，也仅仅只是让我对父亲感到疏远。　　真正关系破裂的，还是因为那只钢笔，那时我正上初二，带着几个同学到家里玩耍，有一个同学，已记不清他的名字和模样，只记得他是突然从我眼前拿出了父亲那只钢笔，在空中晃来晃去。　　父亲对那只钢笔视若珍宝，我跟母亲碰都不让碰，我不敢想象他把那只钢笔玩坏会是什么后果。　　我慌忙从他手中夺下钢笔，碰巧父亲这时回来，看到我手中钢笔，阴着脸走到我面前哦，二话不说甩了我一巴掌。　　当时的脸火辣辣的疼，一下肿起半边脸，我头脑一热，怒火从心而起，把钢笔插在我的胳膊上。　　霎时，鲜血直流，所有人都变了脸色包括父亲，他脸色一白，慌张的想拔出我胳膊上的钢笔。　　我身子往后一退，一字一顿的对他说道：“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拿这钢笔扎进我脖子里。”　　众人都被我吓到不敢轻举妄动，直到一位同学告知了我正在干活的母亲，母亲回来立刻带着我送到了医院，所幸并无大碍，钢笔也完好无损的还给了父亲。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喊过他一声爸，这支钢笔已经被他那一巴掌深深的扎进我心里。　　到了高中住校，除了放假平常时间很少回家，每次送生活费都是母亲来送，回家也都是母亲来接我。　　我的成绩，日常生活和心情我也都是只分享给母亲，每次父亲想要插嘴，我都直接转身回到房间不愿搭理。　　后来高考完填志愿，我一心只想报大城市，不仅是想走出这里，也想走出这个家，从此远走高飞，不再回来。　　去大学报道那天，母亲因为生病的原故不能送我，我本不想让父亲送，但因为母亲的坚持，只好让父亲带我去县里车站。　　那天上午，我坐着父亲的三轮摩托摇摇晃晃的走了几十里路来到县城车站，上车前他递给我一个红色密封鼓鼓的袋子，怕我不要连忙说是母亲给我说大学的礼物。　　我接过后，到了大学打开才发现里面是一张银行卡和三千块现金，银行卡里也有几万块钱，密码是我的生日。　　后来我问母亲才知道，那笔钱是父亲这几年给我攒下来的大学生活费用。　　大学四年，我没有回过一次老家，母亲曾打来无数次电话，我都是跟她说，要么我接她过来，要么我不回去，她便只好作罢。　　毕了业，找到工作，在外闯荡十几年，哭过累过就是没有认输过，日子在我的拼搏下渐渐有了起色，我也有了自己的事业和生活。　　去年，母亲告诉我父亲得了老年痴呆，记性一天比一天差，问我要不要回来。　　我还是之前的话术，母亲叹了口气便挂掉电话。　　一直到昨天，母亲打电话过来告诉我，父亲丢了。　　我买了晚上的飞机票，连夜飞回家里。　　到了家，一推门我便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坐在院子里，痴痴的望着我。　　母亲闻声出来，看到我脸上充满惊喜，赶忙招待我进屋。　　我问起父亲的情况，她说：“你爸呀，昨天晚上刚从县派出所接回来，听警察说你爸是在车站那里发现的，因为没有票，他进不去，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待到晚上九点，工作人员将他送到派出所……”　　听后，让我惊讶的不仅是他一人走完从老家到县城车站几十里里路，他竟然还记得去的路。　　我走到父亲身前，他依然穿着那套灰色的中山装，只是胸前再也没了那只钢笔。　　我听到他嘴中呢喃着什么，为了听清我便俯下身。　　“我要等儿子回家，我要等儿子回家。”　　我抬起头，父亲的眼角不知何时划过一行浑浊的泪水，他的手中紧紧攥着那只掉了漆的钢笔。　　我想拿过这支钢笔，但父亲下意识躲过我的手，这一刻，多年来的怨气终于释然。　　因为父亲的眼泪比他更先想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