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镜（随笔）

无边月

互镜

文/无边月

图/网络

晨露在梧桐叶尖悬成透明的钟摆，风过时，叶尖的震颤让它坠向泥土。坠落的瞬间，它映出整个天空——流云、飞鸟、刚亮起的猎户座腰带，还有我俯身时的影子。这滴将要消失的水，竟藏着世界的全部修辞。

人总在这样的时刻被击中：落叶掠过肩头的弧度，镜中第一根白发的反光，深夜惊醒时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那些关于“生前我是谁”“身后谁是我”的追问，像古钟被撞响，余音漫过岁月的河床。我们执着于寻找一个固定的“我”，如同在词典里查找一个不断变化的词，却忘了语言本身就是流动的意义。

一

老宅窗台上的青瓷碗，盛过祖父的茶、父亲的药、我的月光。碗沿有处细痕，是那年我失手碰落时磕的，裂纹像条游鱼，从碗底一直游到沿口——三十年过去，盛过的东西换了又换，唯有这道痕，记着每一次触碰的温度。

所谓“我”，或许就像这只碗。没有永恒的容量，却有不断被盛满的轨迹。河床上的卵石记得每一次水流的形状，我身体里的碳，是恒星坍缩时的灰烬；血液里的铁，是超新星爆发的碎片；连呼吸的氧，都曾穿过恐龙的肺叶。这些元素在宇宙中流浪了百亿年，此刻聚成“我”的形态：心脏在胸腔里敲着远古的鼓点，视网膜捕捉光线的方式，与三叶虫的复眼共享着同一段基因密码。

生前的“我”，是星云中尚未冷却的尘埃，是原始海洋里蜷缩的核酸链，是猿猴指间传递的火种。那些分散的“我”，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种子，在时光的纹路里等待重逢。而此刻的相聚，不过是宇宙漫长叙事里的一个逗号——我们总以为“我”是主语，其实只是千万个分句里偶然相遇的词语。

二

祖母临终前，手指在藤椅扶手上摩挲。她已认不出人，却总对着窗台上的薄荷笑，喉间的气音里，混着“浇水”的含糊。那盆薄荷是她亲手栽的，茎秆上还留着她掐尖时的指痕，枯了又发，发了又枯，像她总也放不下的牵挂。

意识或许也是这样的草木。根在土里，叶在风里，深睡时叶枯了，醒时又抽新绿。疗养院的阿尔茨海默症患者对着镜中的白发笑：“这是我娘的头发。”她抬手去梳，指腹划过镜面的弧度，和当年给母亲梳头时一模一样。那些被意识遗忘的，或许沉在潜意识的深潭里，像藕在淤泥里盘结，看似断了，却在某个黎明抽出新叶——所谓“无我”，原是根须在黑暗里的绵延。

佛陀说“诸行无常”时，大约见过草木的枯荣。我们是叶，却总在寻找不落的枝；是根，却执着于记取叶的形状。祖母摩挲藤椅的手，与患者梳镜中白发的手，都在做同一件事：用触摸，确认存在的语法。而这语法的核心，早已写在骨血里——所谓“我”，是星尘借一具躯体体验一次破碎，是时间借一段生命练习一次缝合，是宇宙借我的疼痛认识它的伤口，借我的执念理解它的顽固。没有我这具躯体的破碎，宇宙的伤口便无从被感知；没有宇宙的星尘作骨，这破碎的躯体也成了无本之木。

三

冬夜的星空格外清澈，猎户座的参宿四像颗将熄的炭火。天文学家说，它的光抵达地球时，内核早已开始坍缩——宇宙的告别从来是滞后的，就像我窗台上的薄荷，枯茎里还锁着去年的香，蝴蝶翅上的磷粉，带着它飞过的每朵花的影子。

我们总以为“身后”是终点，却忘了万物都在借形延续。薄荷枯了，我把它埋在石榴树下，今年的花瓣上，竟有缕若有若无的凉；老宅墙缝里的蚂蚁，正搬运着粒旧年的稻种，壳上还沾着打谷时的糠，那是土地没来得及消化的阳光。曾祖母纺车的棉絮，早成了泥土的一部分，可风掠过石榴树梢时，总带着段没唱完的纺线谣——过去从不在过去里，在未来的叶脉里呼吸；未来也从不在未来里，在过去的根须里扎根。

四

这些细碎的联结，让“身后”有了温暖的形状。当我的呼吸混入风里，骨骼化作岩层里的磷，某个孩子闻到石榴花香时忽然驻足——所谓“我”，不过是宇宙在时光里写的诗，每个字都独一无二，却押韵着万物的韵脚。

暮色漫上来时，我又看见那滴坠落的露珠。它渗入泥土的瞬间，没有消失，只是换了种笔迹存在：或许是明晨草叶上的新露，或许是梧桐叶脉里的汁液，在某个月夜，以一片新叶的震颤，重述曾映过的星空。没有永恒的“我”，只有永远在“续写”的我们——像墨晕染宣纸，纸浸透了墨，墨成了纸的纹，每一次渗透都是存在的修辞。

五

所有答案都藏在“此刻”的呼吸里：风在动，叶在响，你睫毛上的光，正映着三亿年前的星光。

我身体里的碳，是恒星坍缩时的灰烬；血液里的铁，是超新星爆发的碎片；连此刻的心跳，都踩着宇宙膨胀的节拍。所谓“我”，是星尘借一具躯体体验一次人间，是时间借一段生命完成一次对自身的丈量，是宇宙借我的眼睛看它自己，借我的心叩问它自己。没有我，宇宙的存在便少了一面映照它的镜子；没有宇宙，我这面镜子便失了可映的万物——原来我与宇宙，从来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互为彼此的存在之证。

最后一阵风掠过树梢，叶尖的震颤里，藏着彼此映照的光——那是我借风的纹路，宇宙借叶的颤动，在时光里轻轻叩响：我们的故事，永远是互为镜中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