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冰糕调

载墨

“冰糕凉快——冰糕，香蕉冰糕——桔子冰糕——豆沙冰糕——一”这如唱歌一样的叫卖声，像一枚沾了蜜的银针，穿透层层叠叠的蝉鸣，直直刺入夏日的空气里。卖冰糕的人，背着褪色木箱，上面严严实实裹着厚棉被，箱角渗出湿漉漉的水痕。他脚步不疾不徐走街串巷，口中唱着这冰糕调，却比冰糕本身更先一步，勾走了孩子们的魂儿。

小孩子们赤着脚丫闻声聚拢，摊开汗湿的小手里紧攥的硬币——三分、四分、五分。棉被掀开一角，白气“呼”地蒸腾，裹挟着冷冽的甜香。一只只裹着薄油纸的冰糕递出来，撕开纸，露出冰块。孩子们的小嘴迫不及待地呷上去，舌尖轻触那冒着白烟的冰凉方块。甜蜜的冰水顺着木柄蜿蜒而下，流到手上，又忙不迭伸出舌头去舔舐。

有几种口味的冰糕价钱不同，淺红色的橘子冰糕3分，淡黄色的香蕉冰糕4分，豆沙的棕褐最深，五分钱一支。孩子们手里拿着不同色彩的冰糕，脸上都是美滋滋的。

那诱人的冰糕调在巷子里盘旋。可我，只能成为热闹旁的一道影子。父亲和母亲的工资加起来才六十多块钱，要喂饱我们五张嗷嗷待哺的嘴很困难，常常月底的饭桌上只有咸菜下饭。吆喝声越是欢快，伙伴们手中冰糕的光泽越是炫目，我喉头的干渴与心里的羡慕便越是烧灼。那冰凉的甜，虽然只要三五分钱，似乎永远隔着一层叫做“贫穷”的厚壁。

然而冰糕的滋味，终究是尝过的，那是艰难生活手指缝里漏下的微光。

偶尔，父母厂里分发祛暑的冰糕。他们舍不得碰一口，用毛巾小心包好，放进搪瓷缸子里，一路捂着飞奔回家。毛巾解开，淡红色的橘子冰糕微微有些融化，我们几个小脑袋挤在一起，轮流伸出舌尖，小心翼翼地舔舐。糖精勾兑出的甜味混着模糊的橘香，冰块在口中沙沙消融，那凉意直直钻透心窝。

真正奢侈的独食，只一次，便凝固成琥珀。五年级那年，父亲不知如何攒下钱，带我去重庆剧场看《青春之歌》，剧终走出剧场时，人潮喧嚣，热浪袭来，我突然听到熟悉的声调：“冰糕凉快一凉快冰糕一香蕉冰糕…”，待我回头寻声望去时，父亲巳在掏钱，买下一支豆沙冰糕递给我，我惊喜不己，咬一口，豆沙的颗粒在齿间沙沙作响，冰、面、甜在口中爆开。父亲望着我，眼中是融化的笑意。那滋味，从此沉在心底最深处。

如今，冰柜林立，雪糕琳琅满目，孩子们随时可攫取一片冰凉。那裹着棉被的木箱，连同那悠扬起伏的市声，一同被折叠进发黄的册页里。

可总在某些个溽暑难耐的午后，耳畔会无端地、清晰地回荡起那悠长而嘹亮的调子：

“冰糕凉快——凉快冰糕——香蕉冰糕——桔子冰糕——豆沙冰糕——”

棉被裹住的木箱消隐于市声，而叫卖声的余韵却盘桓在空气里。它成了一把钥匙，只轻轻一转，便开启了整个被糖精与渴望浸泡过的童年盛夏。

注：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