饺子里的岁月

清淡若水

　　豫西南的烟火深处，总飘着一种难以忘怀的香气。那是面粉与馅料在沸水中舒展的味道，是老辈人常说的团圆香——在这片土地上，饺子从不是寻常吃食，它是时光的邮戳，是人情的纽带，是藏在褶皱里，带着温度的生活密码。

饺子的出场，从来与重要的时刻紧紧相系。端午的艾草还在门楣上晃悠，母亲已在灶台边和起了面。盆子里卧着翠绿的韭菜鸡蛋馅，“端午吃饺，清爽一夏”，她指尖沾着的面粉簌簌落下，像揉碎的月光，捏出的褶子细密匀实。铁锅里的大蒜和咸鸭蛋咕嘟咕嘟冒泡，旁边高粱杆编制的锅拍子上，饺子排得整整齐齐，像一群等待检阅的小元宝。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淌进来，粉白的面皮泛着柔和的光。

中秋的月光总爱浸在饺子汤里。父亲搬来八仙桌摆在院里，母亲端上刚出锅的饺子，蒸腾的热气混着桂花香漫过桌面，她给奶奶碗里夹了个最圆的，“圈福呢，把月亮的光都圈在咱碗里”。奶奶没牙，含着软乎乎的饺皮慢慢抿，“还是你捏的好，比月饼温软，月亮照着吃，不烧心”。

　　除夕的灶台最是热闹。韭菜鸡蛋馅、猪肉萝卜馅，两个铝盆在案上并排而立。母亲和面压皮切皮，父亲包饺子，我和弟弟在旁边捣乱，把面团搓成小丸子。“褶子要多，福气才留得住”，父亲捏着我的手，教我把面皮边缘捏紧实，“你看，像不像元宝？”锅里的水沸得欢快，饺子沉沉浮浮，在沸水里翻涌成白色的浪，蒸汽漫过窗玻璃，把外面的鞭炮声都泡得软绵绵的。

邻家姐姐出嫁那年，陪嫁的红箱子里也摆着一盘包好的饺子，长辈们围着看，说：“到了婆家，要会包饺子，日子才能过得圆圆满满。”饺子，是长辈给新人带去日子圆满的祈愿。

前一阵子在医院与家之间往返，日子被定格成了挂号单上的数字、检查室的灯光、药盒上的说明。消毒水的味道钻进衣领，连做梦都是白色的病房。那天中午从医院出来，阳光晃得人眼晕，路过菜市场时，突然被菜摊前熟悉的韭菜香勾住了脚步。

拎着一把韭菜回家，厨房冷了许久的灶台终于重新冒出热气。刀刃与砧板碰撞的熟悉节奏里，恍惚听见母亲的声音：“韭菜要切碎，馅细了才入味。”鸡蛋的鲜香混着韭菜的辛香漫出来，竟奇妙地抚平了我内心的慌乱。切饺子皮时，大小不匀的面皮歪歪扭扭，像极了此刻的生活。

　　捏饺子时，拇指与食指捏住面皮边缘，一点点往上卷，褶子要匀，要密，这样煮的时候才不会漏馅。原来那些重复的动作里，藏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把焦虑包进褶皱，把对生活的期待，都捏进这一方小小的面皮里。

水开了，饺子一个个下锅，起初沉在锅底，像些落魄失意的逗号，慢慢便鼓胀起来，浮在水面上，成了滚圆饱满的句号。盛在白瓷盘里时，热气腾腾地扑在脸上，带着面粉的甜与馅料的鲜。蘸一碟香醋，咬开薄皮的瞬间，滚烫的汤汁溅在舌尖，那股暖意顺着喉咙往下走，经过胸腔，一路熨帖到心底。恍惚间，竟尝出了母亲当年的味道。

原来生活从不是平平整整的面皮，那些褶皱里藏着的，有焦虑，有疲惫，有突如其来的风雨，但只要亲手将它们一一捏合，总会在某个时刻，被一口热饺子的温度化开。就像母亲常说的，饺子要煮三滚才香，日子要过三巡才甜。沸水里翻滚过的，才叫滋味；岁月里熬煮过的，才是人生。

窗外的夕阳正沉，锅中的水还在微微沸腾，冒着细小的气泡。我又捏起一张面皮，这次捏得格外认真。学着母亲的模样，把细碎的日子、零星的期盼，都包进这方小小的面皮里。总有一天，它们会在某个温暖的瞬间，化作唇齿间的鲜香，成为心底最踏实的力量。饺子里的岁月，就这样被一折一捏，一煮一尝，熬成了最柔软的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