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传奇》（中篇小说）

梦里阡陌

第七章 （上接第六章）

暮色如血，将群山浸染成暗紫色。山风裹挟着铁锈味掠过人群，巫府女眷的啜泣声戛然而止——山坳林间骤然亮起数十支火把，火焰在疾行中拖曳出猩红残影，惊起夜枭凄厉的啼鸣。

俞管家一眼认出，“是上官家的虎头火把！”俞管家按住腰间短刀，望着火把上特有的青铜虎头雕饰高喊。话音未落，为首的银发老者已纵马跃出树影，玄色披风猎猎作响，正是鹰潭庄主上官仁德。老人双眼露着惊悚的神情，跟其后面正是鹰潭庄的猎户们还有巫老爷义子上官志诚，显然是看到了巫家发出的响铃箭求救信号，急忙赶来救援。

“大家别慌，是鹰潭庄的人！”俞管家高声安抚众人。

“巫太太怎样了？”上官仁德滚鞍下马时，见巫太太脖颈青筋暴起如盘虬老根，原本温婉的杏眸竟化作两汪浓墨，在惨白面容上触目惊心。

立即唤人找来大哥上官云飞。八旬老者策马踏月而来，霜白长须在夜风中翻飞。上官云飞翻身下马的姿态仍如当年追捕江洋大盗时那般利落，腰间鹿皮囊里七十二枚金针寒光隐现。老捕头枯瘦手指划过箭杆纹路时，金丝楠木打造的箭身竟发出细微虫鸣。

上官云飞曾是府衙捕头，精通解毒之术。他迅速查验了巫太太的伤势，发现是江湖上罕见的异族毒箭。正是漠北五毒教的“诛仙箭！”上官云飞指尖金针突然没入巫太太天突穴三寸，话音未落，巫太太猛然呕出黑血，血珠落地竟腐蚀得枯叶滋滋作响。

立即用金针封住巫太太七处大穴，抬头望向北斗星位，“寅时三刻阴煞最盛，巫太太怕是...”

叹声道：这毒箭非同小可，即便我施药，也只能维持太太两个时辰的生命。”

巫太太苏醒过来，但双眼已被毒素侵蚀成赫黑色。她强忍剧痛，巫太太染血的指尖死死扣住车辕，黑色血泪顺着脸颊蜿蜒，“木匣...”贴身丫鬟翘楚颤抖着捧出鎏金木匣，跪在太太身旁。

太太微微动了一下手势，示意俞管家靠近，急切地询问箭的细节。得知箭身有蟾蜍纹雕，巫太太心中一沉，明白仇家是谁了。

她让丫鬟翘楚取来随身鎏金木匣子，交给俞管家，恳求他接下。俞管家含泪接过木匣，巫太太这才稍感安心，开始讲述曹家与丰家的恩怨。

曹家曾是陌上浔的大户，因生意兴隆招致丰家嫉妒。丰家仰仗在京为官的叔公，与地方官员相互勾结，陷害曹家，企图霸占其产业。曹家被迫向巫家求助，最终洗清冤屈。然而，丰家并未罢休，其子丰刚身如倭瓜，脸如磨盘，一身肥肉，为人一向心狠手辣，是个地道的亡命之徒，多次纠结余党暗算曹家。

在太太大婚之日，丰刚暗地勾结漠北五毒教带人袭击送亲队伍，企图劫人，巫家巫如山老伯及时赶到，与丰刚展开激战。最终，丰刚被巫伯重伤，丰家势力也被官府铲除，家父苦苦求情，官家才放了丰刚，逐出陌上浔，永世不得返乡。然而，诛仙箭的再现，意味着丰家的余孽仍在暗中活动。

巫太太突然暴起，漆黑五指深深抠进俞管家手腕并塞给老管家一块保留很久的白方巾，断断续续：“记住！丰家余孽肩上都绣有半枚血色……”话音戛然而止，七窍同时涌出黑血，却在咽气前拼尽最后气力，用血指在车板画出残缺的月牙纹样。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雾霭时，三十七冢新坟已在鹰潭山庄后山立起。俞管家决定带着巫家的幼子伯儿隐姓埋名，躲避仇家的追杀。

他们谢绝了鹰潭庄的挽留，悄然消失在林荫深处，等待着未来的某一天，能够重见天日，为巫家讨回公道。

第八章

残阳斜照，将破庙斑驳的泥墙染成暗金色。俞思严望着石阶上剥落的莲花纹样，恍惚间又见巫府雕梁画栋的光景。他紧了紧裹在少爷身上的葛布，瞅着那双与巫老爷如出一辙的丹凤眼，还亮着星星般的光。叹息道：“恐怕从此少不了风餐露宿，漂泊无定了！”

“俞管家，米汤熬好了。”翘楚捧着豁口的陶碗走来，发间落满草屑。她将最后半勺糙米都舀进少爷碗里，自己和老管家的碗底只浮着几片灰绿的野菜。俞思严喉头滚动，终于没说什么……

更深露重的秋夜，破庙梁柱间漏下的月光像把银剪，将俞思严的身影裁成碎片。他摩挲着巫老爷临行前塞给他的翡翠扳指，冰凉的玉沁着体温。那日老爷救人心切，谁知竟成永诀。还搭进家侄连魂魄都找不着回乡的路。

眼前的一切不许多想，为了巫家血脉，俞管家权衡历害，决定让翘楚姑娘与少爷姑侄相称，与已兄妹相称，伯儿本是义子，改姓吴（巫的谐音），翘楚姑娘以泪洗面拼命点头同意。

翘楚毕竟伺候太太多年，忧心少爷成长，长期营养不良会影响健康，便与老管家商量对策。最终，决定由她带着孩子下山乞讨，这样不会引起仇家的注意。老管家思忖良久，虽然心不安，也是下下策，为了周全起见，他们商定，若有人问起，便说孩子的母亲难产去世，父亲因染上鸦片成瘾无力抚幼，只得由姑姑代为照顾。

一切安排妥当后，第二天，翘楚便带着小少爷下山去了。

在风雨飘摇中，看着孩子渐渐长大，老管家既感到欣慰，又心事重重。

当年在巫老爷身边，他只需听从老爷的吩咐，如今独自面对这一切，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他深知，生而论道易，起而行之难。每天早出晚归，只能赚些微薄的收入，思前想后，觉得这不是长久之计，必须想办法安定下来，为少爷的未来铺路。

不能再等了，俞思严忽然起身，惊得墙角蟋蟀噤了声。他摸出贴身藏着的黄历，借着月光找到用朱砂圈住的日子——明日便是与家山约定的碰头之时。

虎仁镇的梆子敲过三更，俞思严贴着墙根闪进当铺后巷。家山从阴影里递来油纸包，蒸腾的热气里混着血腥味：“镇守巫家大的人全折了。话音未落，俞思严手中半个炊饼已捏成碎渣。他们沉默着看晨雾漫过青石板，远处传来货郎叫卖杏酪的梆子声，恍如隔世。

经家山这么一说，俞思严立刻联想到六安州的伙计恐怕也凶多吉少。不敢多想，嘱咐家山留守虎仁镇，切勿冒险报仇，叔侄二人决定从长计议。俞管家告诉家山，他会抽时间回虎仁镇，暂时由他继续带着小少爷隐姓埋名，直到将少爷抚养成人，说完，俞管家悄然隐入夜色中。

巫老爷的离奇失踪，伙计们的惨死，时常刺痛着俞管家的心。一天不见真凶，他便无法安心入睡。他盘算着，离虎仁镇较近的地方只有泰悟河，但始终想不出好的计策。正当他一筹莫展，茶饭不思时，翘楚端一句话让转机来得猝不及防。

翘楚口中忽然提到她有个舅舅住在泰悟河，已有十多年未曾见面。老管家听后，愁苦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翘楚在巫家虽然名义上是丫鬟，但太太待她如亲生女儿。翘楚六岁时父母双亡，父亲是单传，姥爷是个远近闻名的大烟鬼，儿女已经卖了三个，最终被讨债人活活打死，留下未成年的翘楚和常年患病的姥姥。太太偶然在新铺子开张时，听到人群中议论翘楚家的不幸，便派人打听翘楚的住处。得知翘楚家离虎仁镇不远，太太亲自为翘楚的姥爷送来棺椁，帮助翘楚安葬了姥爷。正要离开时，翘楚跪在太太面前，泪流满面，恳求太太带她一起走，承诺长大后一定报答太太的恩情。太太心生怜悯，征得翘楚姥姥的同意后，便将翘楚带回了巫家。

舅舅家的门环扣响时，惊飞檐下一对白颈鸦。翘楚望着开门人额角那道疤——与母亲一模一样的胎记，泪水倏地模糊了，补丁摞补丁的衣襟。外甥女突然造访，舅舅喜出望外，但看到翘楚身后跟着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孩子，不禁有些惊愕。翘楚见状，立即上前向舅舅说明了情况。舅舅听后，对老管家无比敬佩，连忙请他们进屋。

巫家的不幸早有耳闻，但没想到巫家竟落败至此。他急忙吩咐厨房里的舅妈多做些饭菜，并介绍翘楚与舅妈相见

舅妈埋怨舅舅未尽到责任，连忙吩咐舅舅去打些酒来。老管家客气地拦下，宾主落座后，

舅妈拉着翘楚走进厨房叙话，留下舅舅和吴管家在厅堂商议大事。

就这样，老管家暂时借住在翘楚舅舅家，舅舅还为吴管家揽下了一份私塾先生的活计。有了舅舅和舅妈的帮衬，吴管家终于告别了风餐露宿的生活，少爷也有了读书练武的机会。

私塾开蒙那日，吴思严特意换上压箱底的靛青长衫。他执起少爷的手覆在《论语》封面上，孩童掌心薄茧蹭过粗粝的纸页，像宿命的齿轮缓缓咬合。

窗外老梅虬枝横斜，翘楚立在回廊下，看阳光将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恍惚交织成巫府旧年光景。

舅妈张罗下，翘楚的婚姻已有着落，喜轿抬走翘楚姑的那天，被伯儿发现，突然挣脱吴思严的手追出去。

缀满流苏的轿帘晃动着，露出新娘缀着明珠的绣鞋。孩童攥着半块龙凤喜饼，看轿影转过青石桥，终于明白有些离别，原是为了让另一些重逢成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