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垛藏冬韵

九鼎金主

冬日的田野卸去喧嚣，露出土地原始的筋骨。霜花在枯草上凝结，似大地细密的银鳞，折射着清冷的天光。一座座柴垛，便悄然栖息在院角、檐下、场院边缘。它们不言语，却以沉默的轮廓，将整个村庄轻轻揽入怀中，酝酿着一种比炉火更深沉、比积雪更厚重的暖意。

这些柴垛的垒砌，是光阴凝成的技艺。斧斤铮铮，锯声嘶嘶，樵夫踏过霜晨，深入凋零的林莽。粗砺的指节抚过树皮，便知木质疏密；目光掠过纹理，便晓何处下斧省力。每一根柴薪，都曾承接阳光雨露，刻录过风的形状与鸟的鸣啭。如今，它们以最谦卑的姿态躺卧，横斜交错，叠压互嵌，形成稳固如山的体积。缝隙间漏下的，是凝固的幽暗，似蛰伏的梦，又似大地深沉的呼吸。柴垛的肌理，是树木生命的另一种延续，是岁月无声的结绳记事。

柴垛内部，藏着整个寒季的呼吸与脉动。柴薪被抽离的瞬间，干燥的木屑簌簌落下，散发松脂的微苦，或桦木的清冽。这气息是林莽精魂的遗存，被农人运载，在垛中悄然发酵。当柴禾投入灶膛，火焰舔舐，木纹舒展，噼啪之声如低语，如浅唱。那幽微的木质香气便骤然苏醒，随炊烟蒸腾，弥漫于庭院，与凛冽的空气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温柔地罩住整个村落。这气息，是冬日最熨帖的注脚，是游子梦里最顽固的乡愁。

炊烟，是柴垛生命最轻盈的升华。它从烟囱里袅袅升起，最初是淡青色的一缕，在寒空中努力向上，渐渐舒展、弥漫，最终融入灰蓝的天幕。这烟，是柴薪的灵魂在舞蹈，是大地对天空的深情致意。它无声地宣告着人间的烟火与温度，为寂寥的冬晨与昏沉的暮色，添上一笔温暖的生机。即便在无风的正午，炊烟亦能悠然直上，仿佛一种温柔的执念，一种向寒冷宣告的、永不屈服的暖意。它勾勒出村庄的轮廓，标注着生命的热度，是冬日画卷中最灵动的一笔。

火塘，是柴垛最终奔赴的圣殿。当暮色四合，寒气从门缝窗隙悄然渗入，火塘便被郑重地点燃。柴禾投入其中，火焰先是试探地舔舐，随即热烈拥抱，发出欢快的噼啪声。火舌跃动，光影在四壁摇曳起舞，将人影拉长又缩短。寒冷被逼退至墙角，蜷缩成一团模糊的阴影。围坐火塘的人们，面庞被映得红亮，话语在暖意中变得柔软松弛。古老的歌谣在火光中流淌，祖先的叮咛在暖烟里沉淀。这方寸之间的光热，是抵御漫漫长夜的神圣堡垒，是血脉相连的温暖契约。它让冰冷的冬夜，有了足以滋养灵魂的温度。

柴垛的消减，亦是生命的另一种循环。从饱满丰硕，到日渐低矮，柴禾被一捆捆抽取，化为火焰，化为炊烟，化为灰烬。这消减并非悲凉的逝去，而是庄严的转化与交付。灰白的柴烬，被小心耙出炉膛，堆在墙角。它曾释放光热，此刻仍余温尚存，是暖意最后的回响。待到春来，农人将其撒入田畦。这来自树木、承载过火焰的灰烬，便悄然融入泥土，成为新一季生命的隐秘养分。从林莽到灶膛，从火焰到灰烬，从灰烬复归大地——柴垛的一生，恰是天地间最朴素也最深邃的轮回寓言。

柴垛深处，不仅蕴藏着足以驱散寒意的热量，更封存着古老农耕岁月的智慧与温情。它无声地诉说着人与土地、与森林的古老契约。先民懂得向自然索取，亦深谙敬畏与回馈之道——伐木取薪，必留其根；烧柴取暖，灰烬归田。这循环里，蕴含着东方哲学“生生不息”的精髓，一种与天地万物共生共息的和谐之道。柴垛的稳固、炊烟的升腾、火塘的炽热、灰烬的归处……每一个环节，都是对“厚德载物”、“道法自然”的朴素践行，是刻在民族骨血里的生存美学。

当最深的严寒过去，柴垛或许已显单薄，但村庄的气息却因之更加醇厚。冬日的柴垛，是大地在休憩时呼出的温热气息，是生命在蛰伏中积蓄的深沉力量。它如同一位沉默的智者，静立在时光的角落，以其谦卑的存在，见证着寒来暑往，守护着人间烟火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