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扫浮尘

九鼎金主

细雨初落时，天地间浮起一层青灰的纱。远山褪了棱角，化作水墨里晕开的淡痕，檐角珠帘似的垂下水线，将石板路洗出乌亮的光。墙角野茉莉的幽香被雨气揉碎，散在风里，又凝成瓦当边缘欲坠未坠的水珠，倏地砸进青苔的怀抱，漾开一圈潮湿的旧梦。

巷口的槐树擎着满冠新绿，叶片托住碎银般的雨脚，承不住了便微微一倾，任那晶莹跌入树下陶瓮。瓮中水满，浮萍如翠钿，偶有红鲤曳尾，搅动一瓮星子似的泡沫。石桥拱背静卧，栏上石狮鬃毛已被岁月磨得圆钝，唯有雨滴顺着狮吻滑落，依旧衔着百年前工匠刀锋的冷冽。

茶肆门楣悬着褪色的旗幡，泥炉上陶铫嘶嘶吐着白气。楠木茶台沁着温润光泽，白瓷盏里茶汤澄黄，浮沫似雪，倏聚倏散。窗边竹帘半卷，帘外芭蕉宽叶承雨，声声慢，声声沉，似有伶人隔世拍板，唱一折《牡丹亭》里“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香气与雨雾在梁间缠绕，漫过博古架上蒙尘的线装书、缺口的哥窑瓶、斑驳的铜镇纸，终坠入青砖缝隙，滋养出几茎无名草芽。

古寺钟声撞破雨幕，惊起莲池畔数只白鹭。朱墙剥落处露出赭黄土坯，如老僧袈裟的补丁。经殿门扉半掩，烛火在风中明明灭灭，映着壁上飞天衣袂的残彩。香炉冷灰里埋着半截沉香木，雨气浸润下竟幽幽渗出旧时的甜暖，与诵经声一同浮沉。庭院古柏枝干虬曲如篆，积雨自叶尖坠落，在石阶凿出深浅凹凮——原是千年光阴以柔克刚的刻痕。

田埂上蓑衣人影缓缓移动，犁铧翻开油亮的土层，蚯蚓在沃泥间舒展身躯。水田如镜，倒映着云影天光，秧苗列队站成青碧的诗行。稻草人衣袖灌满山风，惊雀铃叮咚摇晃，与远处学堂童子诵读《千字文》的脆响应和：“云腾致雨，露结为霜”。村口晒场空荡，石碾停驻如沉睡的巨兽，雨水冲刷着碾槽里残留的麦壳往事。

暮色四合时，万家纸窗透出晕黄。灶膛柴火噼啪炸响，铁锅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窗棂剪纸的轮廓。粗陶碗盛满新笋腊肉，竹筷轻点碗沿的声响，是人间最安稳的节拍。檐下老翁吧嗒着烟斗，烟圈与雨雾纠缠着升腾，消散于梁间燕巢之侧——那衔泥筑巢的精灵，尾羽掠过雨帘，剪开一片朦胧。

长街灯笼次第亮起，暖光在积水里流淌成河。酒坊门帘一挑，逸出糯酒醇香，混着油墩子在锅中翻滚的焦香。青石板上传来木屐清脆的“哒哒”声，由远及近又渐远，似时光更漏的余响。银匠铺内锤声叮当，錾子在银镯上游走，刻出缠枝莲的纹样——那些曲线在幽暗中浮凸，如命运隐秘的伏笔。

夜雨未歇，江心渔火明灭如豆。乌篷船系在柳根，随波轻漾，船船舱里飘出三弦喑哑的调子，混着老者沙哑的方言小曲：“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水波舔舐岸礁，将白日里渡口离人的絮语、商贩的吆喝、学童的嬉闹，尽数卷进漩涡，沉淀为河床深处的细沙。

五更梆子敲过，云破处漏出一缕月华。雨势渐收，唯余残滴叩打残荷，空灵如磬。晨光熹微时，城楼飞檐挑起淡金晨曦，风拂过角铃，清音荡开宿雾。街角馄饨担子氤氲着热气，第一勺高汤入碗的刹那，整座城池在鲜香中缓缓苏醒。

积水洼里浮尘尽涤，倒映出崭新的碧空。桃枝噙着水珠垂下墙头，一滴，两滴，在泥土里写下无字的偈语——涤浊方见乾坤净，雨住犹闻扫尘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