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岁的浮标

静心

　　我骨子里畏水。这恐惧并非源于惊涛骇浪的童年阴影，只是根植于那份无依无靠的悬浮——水这东西，表面柔若无骨，内里却暗藏蛮力，稍不留神，便能将人囫囵吞噬。七十六岁这年，我竟向这毕生宿敌递出了战书，学游泳，成了暮年最倔强的挑战。

　　踏入泳池的第一日，那汪池水蓝得发绿，粼粼波光仿佛无数冷眼，在池底无声地讥笑。教练是个精瘦的小伙子，皮肤被阳光和氯水反复鞣制，黝黑发亮。他朝我招手，我像踩着针毡，一寸寸挪过去。

“来，先下水试试感觉。”他声音轻松。

我攥紧冰凉的梯子，一寸寸将身体沉入那未知的领域。寒意如细密的冰针，瞬间刺透皮肤，激得我浑身剧颤。水线漫过胸口，一股原始的恐慌猛地自脚底窜起，直冲天灵盖。我死死扒住池沿，指节泛白，仿佛那是维系生命的最后缆绳。

“别紧张，水才到您胸口呢，我在边上守着，没事儿。”教练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

我勉强挤出个笑纹，心想这年轻人哪懂旱鸭子胸腔里擂鼓的绝望。水不过齐胸，却像灌满了铅，沉沉压着肺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窒息的拉扯。他让我练习憋气，我猛吸一口气，心一横扎进水里——刹那间，冷水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鼻腔，直捣脑髓！我触电般弹起，涕泪横流。

几番挣扎，狼狈不堪。身旁的小鱼般灵动的孩童，投来好奇的目光，更让我如芒在背，活像一截朽木，笨拙地杵在春水融融的生机里，格格不入。

我决定偷师。凝神观察那些游刃有余的身影，发现他们入水前总会轻缓地吐气。我依样画葫芦，小心翼翼地尝试——奇迹！那呛人的刺痛竟消失了！这微小的胜利，竟让我心头狂跳，仿佛破解了生命密码般欣喜。然而好景如朝露，当我试图让身体浮起，四肢却像被无形的手拖拽，如顽石般直坠水底！我惊慌失措地扑打，咕咚咕咚灌下好几口“琼浆”，狼狈不堪地爬上岸，咳得撕心裂肺。

“你呐，太绷着了。”教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了然的笑意，“水这东西，欺软怕硬。你越怵它，它越蹬鼻子上脸。”

他告诉我，人的身体天生比水轻，放松便是浮起的秘诀。他将自己的浮板递给我，让我夹在腿间练习划水。说来也怪，有了这方寸依托，僵硬的手臂竟似解冻的春河，渐渐有了流畅的韵律。慢慢地，我竟能像只笨拙的船，在水中划开一小段属于自己的涟漪。

接下来是呼吸的修炼，这简直是与本能搏斗。吸气时机的拿捏成了天堑，不是早了呛一鼻子水，就是晚了憋得满面紫胀。有一回，我吸气下探的幅度失了控，整个人在水中天旋地转地翻了个跟头，水花四溅，引来一片善意的哄笑。羞愤瞬间点燃了放弃的念头。

“别慌，”教练的声音不高，却像沉入水底的锚，稳稳托住我摇摇欲坠的意志，“哪个泳者，不是喝水喝出来的？”

或许是他话语里那份笃定生了根，我咬紧牙关，决定再试试。渐渐地，那令人心悸的下坠感开始稀薄。我能短暂地悬浮于水面，屏住一口气而不沉底。那一刻，身体在水波中滑行的微妙触感，竟隐隐带着飞翔的意味——恐惧如薄冰寸寸消融，一种奇异的、带着颤栗的征服感悄然滋生：我竟真的浮在了这曾令我魂飞魄散的深渊之上，笨拙却无比真实地，划动着双臂。

　　课程结束，我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裹着湿漉漉的沉重离开。忍不住回望那片池水，夕阳余晖下，粼粼波光温柔荡漾，那曾狞笑的水面，此刻竟似含着温煦的目送。这方曾令我窒息的水域，原来藏着两副面孔：一半是它深不可测的本性，另一半，竟映照着我面对它时或战栗或坦荡的姿态。

告别教练，我缓缓转身。身后，水波轻漾，如同一面流动的深蓝之镜，无声地倒映着生命迟来却无比珍贵的轻盈。恍然彻悟：最幽深的恐惧，并非源自脚下那池水，而盘踞在我们内心晦暗的渊薮；当你卸下全身的对抗，将沉重的肉身坦然交付，水便不再是吞噬的巨口，转而化作最温柔的臂弯——它稳稳承托起你，让你在沉坠的永恒阴影之上，笨拙而笃定地漂浮起来。

原来最终，我们真正战胜的，从来不是身外的深渊，而是那个在深渊边缘，瑟瑟发抖的自己。水的托举之力亘古长存，它只静待你松开紧攥的拳头，学会那轻盈的、与浮力共舞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