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山登高

陈辰

<p class="ql-block">(一) 翠屏如障,古木逢春</p><p class="ql-block">层峦叠翠,并非静止的画布,而是带着生命律动的巨大屏风,在我们眼前徐徐展开,浓得化不开的绿意,裹挟着山野特有的清冽气息,扑面而来,撞入肺腑。山,就在那里,沉默而威严,仿佛亘古的邀约。山脚下,站着我们三人——老钱、老赵、王教授,加起来超过两百岁的“老伙计”,像三株被岁月风雨磨砺得虬劲斑驳的古木。老钱手里攥着那根临时买来的竹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不是拐杖,倒像被他握紧了一柄无形的剑,眼神里跳跃的,是与这苍老躯壳格格不入的少年锐气与好奇。老赵掂了掂肩上的背包,里头的水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咧嘴一笑,声音洪亮得在山谷里撞出回响:“嘿,老伙计们,这青山有请,咱可别怂啊!”那声音里,竟听不出七十载光阴的磨损,倒像是青春的回声,在灵魂深处激荡,清澈得令人恍惚。王教授只是微微颔首,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深潭,投向那蜿蜒入云的山径,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这一刻,我们卸下了“古稀”的标签,仿佛只是三个被大山召唤的顽童,胸膛里那颗心,跳得鲜活而滚烫。</p> <p class="ql-block">(二) 林深见幽,藤叶证道</p><p class="ql-block">山路如蛇,悄然没入林莽深处。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松针筛过,碎金般洒落,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腐殖土气息和松脂的清香。涧水在看不见的深处淙淙流淌,那声音不是背景乐,而是山的心跳,是时间的低语。老钱忽地停步,侧耳,屏息,脸上漾开一片纯粹的、近乎虔诚的温柔:“听,这溪水唱得多欢实!像不像咱们当年在篮球场上,追着球疯跑时的叫嚷?不知疲倦,无忧无虑……”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追忆的微醺。老赵则俯身,厚实的手掌按在脚下厚软的腐叶层上,感受着那份绵密与弹性,又抬手撩开一根横亘眼前、如蛛网般缠绕的青藤,自嘲地笑笑:“人老喽,早晚跟这叶子一样,化作春泥。可这些藤子,倒像咱身上的老毛病,死缠烂打,甩都甩不掉!”话音未落,他手中竹杖已凌厉挥出,“啪”一声脆响,坚韧的青藤应声而断,动作干脆利落,仿佛斩断的不是植物,而是缠绕在暮年之上的无形枷锁,带着一股不服输的狠劲儿。王教授默默跟在后面,目光扫过虬结的古树根须、苔痕斑驳的岩石,他的静默里,蕴含着比溪水更深邃的流动,仿佛在阅读一部无字的自然之书。脚下厚厚的腐叶,宛如大地铺就的绒毯,每一步都踩在时光的柔软里。</p> <p class="ql-block">(三) 汗雨砺骨,松语寄魂</p><p class="ql-block">山路陡然拔高,阳光也褪去了初时的温柔,变得灼热而直接。汗水,不再是涓涓细流,而是汹涌的溪,是急落的雨,瞬间浸透了衣衫,沉甸甸地贴在背上,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灼热的重量。老钱拄着竹杖,在一棵苍劲的老松旁停下,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破旧风箱在拉扯。他伸出手,粗糙的掌心紧紧贴住那同样粗糙皲裂的树皮,仿佛在汲取一种来自远古的力量。他抬头,目光掠过树身上凝固的、琥珀色的松脂,声音带着喘息,却异常悠远:“看这树皮,像不像咱们额头的皱纹?这松脂……多像凝结的泪啊。站了一辈子讲台,粉笔灰落满了肩,站着站着,就站成了山的模样,沉默,却撑起一片天。”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滚落,滴在脚下的石头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那是攀登者最朴素的勋章。每一步抬腿,都像在与地心引力拔河,肌肉的酸痛清晰地诉说着岁月的刻度,但眼神交汇时,那份倔强的光芒,从未熄灭。竹杖点地的笃笃声,喘息声,林间的风声,交织成一首暮年攀登的进行曲。</p> <p class="ql-block">(四) 绝顶无声,我为峰峦</p><p class="ql-block">终于,当最后一道陡坡被甩在身后,峰顶那方寸裸露的岩石平台,豁然出现在眼前。卸下沉重的背囊,身体像散了架,沉重地倚靠着冰冷的岩石。三人并排坐下,背脊紧贴着背脊,汗水浸透的衣衫黏连在一起,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山巅显得格外清晰。奇异的寂静笼罩了四周。方才一路上婉转啁啾、如影随形的鸟鸣,竟在登顶的刹那,齐齐噤声。万籁俱寂,唯有山风在耳畔低吟。一种难以言喻的肃穆感,随着这突如其来的寂静,沉甸甸地压上心头。</p><p class="ql-block">良久,王教授长长地、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浊气与疲惫尽数吐出。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指向远方。只见浩荡的云雾,正从深不可测的谷底升腾而起,丝丝缕缕,聚散离合,如仙子的素练,如奔腾的潮汐,轻盈地漫过我们的脚踝,又汹涌地填满千沟万壑,直至目力穷尽的远方。云海翻腾,群山俯首。老钱长久地凝视着这天地间的大美,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云雾,也穿透了漫长厚重的岁月烟尘。他脸上那些被岁月和疲惫刻下的沟壑,在云海之光的映照下,竟缓缓舒展,最终绽放出一个澄澈而豁达的笑容,那笑容里,有洞悉,有释然,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庄严:“年轻时读‘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只觉得是少年意气。后来读‘山登绝顶我为峰’,也只道是文人狂语。今天……今天站在这儿,”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石之音,“才真真切切懂了!山啊,活过千年万年,依然巍峨。人呢,活了一世,终归要老去。可这一刻,这山高过了所有的山!而我们,也终于高过了……所有过去的自己!”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身边的两位老友,扫过脚下奔涌的云海,声音低沉而坚定,如同宣告:“现在,轮到我们……成为群山了!”</p><p class="ql-block">“铿!”三根饱经磨砺的竹杖,几乎同时重重顿在脚下的岩石上,发出一声清越的共鸣,仿佛为这灵魂加冕的时刻,敲下了定音之锤。我们挺直了腰背,迎着浩荡天风,任凭花白的头发在风中狂舞,任凭衣衫猎猎作响。顶峰之上,三位老者的身影伫立如松。嶙峋的筋骨刻满岁月的印记,可灵魂却从未如此轻盈,如此接近头顶那片亘古的流云与苍穹。脚下是奔涌的云海,头顶是无垠的碧空,而我们,就在这天地相接处,完成了对衰老最骄傲的宣言——以攀登的姿态,以存在的重量。</p> <p class="ql-block">(五) 归途拾叶,心驻峰巅</p><p class="ql-block">下山的路,脚步竟出乎意料地轻快了许多。阳光穿过重新变得喧闹的枝叶,在林间小径上跳跃着金色的光斑。王教授忽然慢下脚步,俯下身,小心翼翼地从厚厚的腐叶层中,拾起一枚近乎完美的金黄银杏叶。他捏着叶柄,对着穿过林隙的光线举起,眯起眼,仔细端详那纯粹到炫目的金色脉络,仿佛在阅读生命的密码。良久,他轻声说道:“瞧,叶落归根之前,总要拼尽全力,再灿烂一回。” 那声音里,没有悲秋的萧瑟,只有一种平静的赞叹。他极其珍重地将这枚小小的、燃烧般的叶子,夹进随身携带的旧笔记本里。那本子里,早已静静躺着许多不同形状、不同季节的山中落叶,每一片,都是一段凝固的山路时光,一缕被珍藏的山风,一个关于攀登与存在的小小证明。</p><p class="ql-block">峰顶那石破天惊的“铿然”一杖,是我们以嶙峋老骨与浩荡山风共同奏响的生命最强音。此刻踏着层层叠叠的腐叶下行,脚步轻快,心中澄明。方才顿悟,所谓绝顶,原非山石垒砌的高度,而是当暮色四合,灵魂犹能挣脱地心引力的束缚,如朝阳般喷薄出内在的光焰——纵使筋骨终将化作沉默的碑石,那碑文也必由我们自己,蘸取这云海天光,一笔一划,铭心刻骨地写下:生之庄严,在于不息攀登;老之从容,在于灵魂永立峰巅。这峰顶,从来都在自己选择站立的地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