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的回忆

清

　　谁在等候，谁又在告别？

零三年暮春，工龄买断书在掌心烫出灼痕。我如无根浮萍漂至嘉定边缘的阀门厂。城市记忆在轰鸣的车床声里支离破碎，饭盒里的冷饭结成冰碴，茅厕的三块薄板挡不住北风呼啸，蝇虫在盛夏的粪池上跳着死亡之舞。每周六傍晚，我挤上回城的公交，沙丁鱼罐头般的车厢里漂浮着隔夜的汗酸与劣质烟草味。

妻女沉睡的夜晚，饭桌上总会留着半碗扣着瓷碟的大排面。热气在瓷盖上凝成水珠，顺着碗沿滑落，在斑驳的饭桌上洇出深色的圆斑。周日的阳光里，女儿总爱趴在我膝头数白发，她的手指像春天的柳絮般轻柔。妻蹲在水泥台阶上搓洗着油腻的工作服，车间里常年不散的机油味顺着肥皂水流入阴沟，与她鬓角新添的霜色一起沉入时光的缝隙。

周一凌晨四点，妻执意要送我去车站。晨雾裹着她单薄的身影，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当班车离开站台，碾过公路上铺洒的碎石。我从后窗看见她的轮廓渐渐缩成雾中的一个黑点。恍惚间与四十年前重叠，那时她扎着红丝巾站在梧桐树下，送我去国营阀门厂上班的笑容还带着晨露的清甜。

辗转异乡的岁月里，工棚的铁皮顶在暴雨中轰鸣如鼓。工头的口头禅是"三条腿的蛤蟆难找"，我们便像被抽打的陀螺般旋转在车间里。腊月返乡的车站，薄信封里的钞票在掌心簌簌发抖，电话亭的玻璃映出我鬓角的白霜，终究没敢拨通那个熟记于心的号码。

重逢之夜，女儿踮脚勾住我脖子的力道让人心颤。妻在厨房剁馅的声响比往昔清脆，蒸腾的热气里突然冒出一句："明年别去了，看你头发都熬白了。"她低头搅着肉馅，睫毛上凝着细小的水珠，像落在深潭里的星子。

如今回想，那些年我们如同被移栽的古槐，在命运的裂缝里挣扎着扎根。站台的离别是锯齿状的伤口，团聚的拥抱是仓促的止血贴。当岁月的风沙磨钝了痛觉，唯有铁轨在暮色中闪着冷光，延伸向永远在下一个弯道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