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器 ░ 蓬泽湖畔•系列小小说

蓬泽柴门

蓬泽湖畔乡韵•系列小小说

■ 王根义

古蓬泽湖边的风，刮过沙岗上的杏树林，带着水腥和干草的气味。孔老猴蹲在自家院墙根下，对着那棵歪脖子老枣树发愁。烟袋锅里的火，明一下，暗一下，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和满头的花白头发。六个儿子，像六棵见风就长的树，戳在眼前。老大刚娶亲，掏空了家底，剩下五个，排着队等媳妇进门。媳妇不是风刮来的，得用粮堆，用钱垫。可家里除了这两间东倒西歪的泥屋和几亩薄地，就剩西北风了。

风里带来些新消息。田分到户了，有人家琢磨着养鸡，有人家想种菜卖。孔老猴的心，像被那烟锅烫了一下，猛地亮堂起来。一个念头，在他枯坐了几个长夜后，像沙岗上的野草，顽强地顶破了冻土。

那晚，油灯的火苗跳得比往常高。孔老猴把六个儿子叫到跟前，连老大媳妇也屏息听着。他清了清干哑的嗓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都听着！咱家，要办响器班！”

儿子们面面相觑。响器？那走村串户吹吹打打的下九流？

孔老猴不理会那无声的疑问，浑浊的老眼射出两道光芒：“老大，掌大笛（dadiu）！老二老三，掌笙！老四，笛子！老五，锣鼓家什！老六，弦子！我，掌梆子！” 他一口气分派完，像将军点兵。接着，变戏法似的从炕席底下，拖出一个落满厚灰的破麻袋，解开。唢呐、笙、笛子、锣鼓、弦子……都是些旧家伙，有的漆皮剥落，有的蒙着蛛网，透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和尘封的苦涩。“家伙有了，明晚开练！地方也寻摸好了，村西头废旧红薯窖！”

老大孔祥忠，三十岁的汉子，搓着粗糙的大手，眉头拧成疙瘩：“爹……这玩意儿，谁摸过？咋弄？”

“请了师傅！”孔老猴胸有成竹，“东村老董，应承了！”

第二天日头刚落，老董师傅就来了。瘦高个，背微驼，夹着个蓝布包袱。孔老猴提着家里唯一的大马灯，引着师傅和六个儿子，深一脚浅一脚走向村西头。废红薯窖口像个张开的黑洞，阴冷潮湿的土腥气扑面而来。点亮马灯，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片天地，照亮窖壁上嶙峋的土块和角落里厚厚的积尘。七个人影投在凹凸的土壁上，晃动得有些怪异。

“拜师！”孔老猴低喝一声。六个儿子，连同他自己，齐刷刷对着老董师傅作了个揖。老董师傅摆摆手，没多话，打开包袱，亮出自己的唢呐。那唢呐锃亮，铜碗在灯下闪着温润的光亮。

“响器班，大笛是魂儿！”老董师傅看向孔祥忠，“祥忠，你掌大笛，先学换气、口风。” 他示范着，腮帮微鼓，气流轻吐，唢呐发出一个短促、清亮的“呜呜”声。孔祥忠接过那把沉甸甸的旧唢呐，笨拙地含住哨片。老董师傅指点他手指按孔的位置，教他鼓气。孔祥忠深吸一口气，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脸憋得通红，猛地一吹！

“噗——哧——！”

一声嘶哑难听、如同破锣漏气的怪响，猛地炸开，在狭小封闭的地窖里横冲直撞，震得窖顶的浮土簌簌往下掉。窖里死寂了一瞬。孔祥忠自己也吓了一跳，呛得连连咳嗽。老董师傅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再来！气沉丹田，口风收紧！”老董师傅耐着性子。

孔祥忠再试。“嘎——呜——！”声音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在垂死挣扎。

“噗——嗤——！”又一声，像放了个又闷又响的屁。

窖口上方，不知何时已围满了人。先是几个半大孩子被怪声引来，接着是纳凉的汉子、串门的婆娘。窖里的怪响一声接一声，不成调，不成腔，比杀猪还难听。人们捂着嘴偷笑，肩膀一耸一耸。有婆娘拽着自家孩子的衣角往回扯：“快走快走！听这‘响器’，耳朵要生疮！” “响器”两个字，咬得格外重，带着轻蔑的尾音。

窖里，老董师傅额头见了汗。他一遍遍示范，孔祥忠一遍遍尝试，那唢呐在他手里像头倔驴，死活不肯发出人声。老二老三的笙，吹出来是漏风的“呼哧呼哧”；老四的笛子，尖利刺耳如同鬼叫；老五的锣鼓更是乱敲一气，震得人脑仁疼；老六的弦子，吱吱扭扭，活像钝刀子割木头。孔老猴手里的梆子，孤零零地敲着，试图压住这片混乱，却显得那么徒劳和滑稽。汗味儿、土腥味儿、还有一丝绝望的气息，在浑浊的空气里弥漫。

七天。老董师傅眼窝深陷下去，瘦了一圈。第七天晚上，他把孔老猴拉到窖口背人处，声音嘶哑干涩：“老猴哥……对不住。这活儿……我干不了啦。您……另请高明吧。” 他疲惫地摆摆手，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孔老猴脸上的沟壑瞬间更深了，像刀刻上去的。他嘴唇哆嗦着，想挽留：“董师傅……您再费费心？孩子们……是笨点，可……可这名号都叫出去了啊！‘响器班’！半道撂下，我们爷几个……脸往哪搁？” 他指着村里隐隐约约的灯火，声音带着哀恳。

老董师傅摇摇头，眼神是彻底的灰败：“不是费心的事。老哥，别耽误了孩子们前程。” 他背起那个蓝布包袱，身影很快消失在村道的黑暗中。

孔老猴在窖口站了很久，像一截枯朽的木头。夜风吹透了他单薄的衣衫，也吹透了他那颗刚刚燃起一点火星的心。他慢慢挪回地窖。昏黄的马灯光下，六个儿子都垂着头，或蹲或站，像打了蔫的秧苗。老大孔祥忠抱着那把唢呐，头埋得很低，几乎要钻进裤裆里。老五手里的鼓槌，无意识地敲着地上的土坷垃，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爹……”老大抬起头，声音闷得像从地底钻出来，“算了吧。咱……就不是吃这碗饭的料。七天了，一个调门都没整囫囵。”

“是啊爹，”老二老三小声附和，“吹得比哭丧还难听，出去……丢人。”

“不干了，爹。”老四老五老六的声音也低低响起。

孔老猴的目光缓缓扫过儿子们年轻却写满沮丧的脸，扫过地上那些蒙尘的、仿佛瞬间失去所有光彩的响器家伙。大马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把他佝偻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斑驳的窖壁上，像个巨大的、沉默的问号。他喉结滚动了几下，嘴唇翕动着，终究一个字也没能挤出来。只有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在寂静的地窖里盘旋，带着无尽的苦闷和认命，最终被浓稠的黑暗和冰冷的土墙无声地吸了进去。

他转过身，不再看儿子们，也不再看那些冰冷的响器。一步，一步，拖着灌了铅似的腿，慢慢爬上地窖那陡峭的土阶。推开盖板，外面清冷的月光泼洒下来，照亮了他满头刺眼的白发。他佝偻着背，像一个彻底溃败的士兵，独自融进了古蓬泽湖沉沉的夜色里。身后，地窖深处，那点昏黄的灯光，终于也无声地熄灭了，只留下无边无际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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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

窖 声

——评小小说《响器》

■ 蓬泽柴门

古蓬泽湖的风掠过沙岗上的杏树林，孔老猴领着六个儿子钻进红薯窖的瞬间，命运便已写定。那盏大马灯下嘶鸣的唢呐，不单是乐器的试炼，更是黄土高原对卑微生命的叩问——当董师傅留下灰败的眼神离去，当窖外哄笑的人群散去，孔老猴佝偻的背影融进夜色，地窖里熄灭的不只是灯火，更是一簇试图燎原的星火。

小说的留白处藏着惊雷。董师傅辞别时那句“怕误了你们一家前程”，轻飘飘如窖顶落尘，却压垮了孔老猴半生的挣扎。七昼夜的嘶鸣戛然而止，地窖重归死寂，这沉默恰似黄土地千年喑哑的喉舌——多少热望在此窒息，却连一声叹息都未曾留下。孔老猴最终“一个字也没能挤出来”的枯坐，是比任何哭嚎更彻骨的悲声，道出了宿命的重量：在贫瘠的沙岗上，活着本身已是耗尽心力的吹奏。

最深的留白在窖外。村民围观时的哄笑与“下九流”的讥嘲，如风沙磨蚀岩壁般销铄着孔家人的尊严。那“响器”的绰号焊死在门楣上，成为比贫穷更锋利的羞辱。小说不写孔老猴如何挨过此后的寒冬，唯见散落尘土的旧乐器静卧窖角，如同未被超度的魂灵。古蓬泽湖的夜风依旧呜咽，吹过光秃的枣枝，吹过空荡的麦垛，却再也吹不进那口埋葬了声响的地窖。

孔老猴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是乡土中国一曲喑哑的挽歌。他掌中未能击响的梆子，恰如命运的休止符——在生存的重轭下，有些乐章尚未启幕便已永远沉默，唯余一地散落的响器，在窖底与黄土同眠，窖外是无边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