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青岛沈从文故居

龙的传人

访青岛沈从文旧居

福山路3号的门牌悬在淡黄墙壁上，如一枚被时光浸透的书签。石阶染着苔痕，蜿蜒而上，直抵一座三层小楼。铁门深锁，唯留游人隔栏张望。楼体嵌着大块玻璃窗，遥想当年该是何等明净，而今玻璃上浮动着云影与爬山虎的碎影，倒映着一个文学灵魂的旧居——沈从文在此栖居的两年，竟有二十余部作品奔涌而出，字字皆染海气。

庭院寂寂，甬道两侧的珍珠梅开得正盛。花苞圆润如珠，绽开时碎玉纷披，恰似沈先生笔下“一缕缕细碎的花朵，增加了院中清韵风光”。这花木是他1931年初来时唯一的温柔——园中瓦砾未除，唯此三四丛，被修剪成蘑菇状树冠，倔强地立在荒芜中迎接新主。如今我立于花前，恍见沈从文推窗凝望的身影。他晚年追忆青岛，最难忘“这一树白花和一片明绿”，毕竟此地让他身心舒展，每日仅眠三小时，笔下却如泉涌不竭。

小楼三层那间朝海的屋子，曾是文学激荡的密室。窗棂犹在，推启时仍见沈从文描摹的景致：近处草坪如绣毯，远处白杨林外浮动着汇泉湾的绸缎，时而深蓝时而银灰。在这方寸之间，他完成了《从文自传》的剖白，写尽了丁玲的锋芒，更让《八骏图》里的教授群像在青岛的海风中显影。书桌曾对着徐志摩的照片，抽屉里藏着为卞之琳出版诗集而当掉的戒指。最动人的是某年九月，他将此室让予巴金，自己搬往校舍。巴金在此写下《爱》与《砂丁》序言，两个自由灵魂在樱花树下散步，在教堂石阶谈天，一见如故的情谊持续了半个世纪。“我在他那里过得很愉快，我随便，他也随便”，多年后巴金的追忆里，仍沁着青岛初秋的温润。

八关山麓的风吹过窗棂，也吹向三十里外的崂山。沈从文六次深入九水，见清溪畔的浣纱少女，忽忆湘西故里的翠翠。山岚水汽交织成灵感，1933年北归后，《边城》的草稿终于流淌而出。青岛的碧波与湘西的流水，在这部杰作里汇成同一条生命的河。他更以青岛为纸，描摹三位女性身影——《三个女性》中，张兆和化作黑凤，九妹沈岳萌成了仪青，她们的笑语“在和煦的海风中吹拂、溶化了”。故人身姿已杳，唯余珍珠梅年复一年开着，细碎花瓣落满石阶，如未焚尽的诗稿。

暮色漫过福山路时，220路公交车在“齐河路站”停靠。游客散去，铁门上的铭牌在夕照里泛着冷光。我回望这座静默的堡垒：它曾收容过湘西游子的孤独，见证过《边城》的孕育，承载过两位文学巨匠的夜谈。如今虽成闭门风景，但那些被海风淬炼的文字早已越墙而出。沈从文说得真切：“他留下的精神财富不会消失。”石墙上的爬山虎在晚风里颤动，仿佛有看不见的笔，仍在玻璃窗上书写未尽的篇章。

漫步归途，海雾渐起。福山路拐角处再回望，小楼已隐入苍茫。忽觉真正的故居从不囿于砖石——当珍珠梅落进书页，当汇泉湾的波光漾过《边城》的渡船，沈从文的青岛便永远活在了汉语的血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