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叶女（小小说 十）

桐柏红

第十四章 表彰会

晨光熹微时，宋香叶就醒了。

县委招待所的窗帘很薄，五月的阳光轻易就穿透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她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早起的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突然意识到今天是什么日子。

"表彰大会..."她喃喃自语，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被角。

床头柜上整齐叠放着一套新衣裳——水红色涤纶衬衫，藏青色直筒裤，都是托人从省城捎来的。宋香叶伸手抚过衬衫光滑的料子，指尖传来细微的静电。上个月前，当她在地里收到县乡镇企业局的参会通知时，怎么也不敢想象会有今天。

门外传来三声规律的敲门声。

"香叶？醒了吗？"

是辛晓松的声音，刻意压低的嗓音里藏着掩不住的雀跃。宋香叶赤脚跑到门前，又折回来套上塑料拖鞋，这才打开一条门缝。

"才六点呢..."她揉着眼睛说。

辛晓松站在走廊昏黄的灯光下，身上穿着那件她最熟悉的靛蓝色工装，头发却梳得一丝不苟，连指甲缝都洗得干干净净。他手里端着两个搪瓷缸，热气袅袅上升。

"食堂刚出的豆浆，"他递过一个缸子，"趁热喝。我让师傅多放了白糖。"

宋香叶接过缸子，热气扑在脸上，带着豆特有的甜香。她注意到辛晓松左胸别着个小小的金属徽章，在灯光下闪着微光——那是她上个月送他的生日礼物，一个五香草形状的胸针。

"你..."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辛晓松的耳根红了，宋香叶低头抿了一口豆浆，烫得舌尖发麻。

"我回去换衣服。"她匆匆说完，关上了门。

县委大礼堂前人头攒动。

宋香叶跟在辛晓松身后，手里紧攥着烫金边的邀请函。阳光照在礼堂门前的花岗岩台阶上，晃得她睁不开眼。她今天特意穿了那双只在过年时才拿出来的黑色皮鞋，鞋跟敲在石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西施五香草制品有限公司代表，这边请！"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年轻姑娘在门口喊道。

宋香叶的呼吸一滞。公司——这个称呼她至今还不习惯。三个月前，当她在工商局拿到那张印着鲜红公章的营业执照时，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纸。

"别紧张。"辛晓松在她耳边说，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垂。

礼堂内部比想象中还要气派。深红色的幕布从十米高的天花板上垂下来，主席台上方悬挂着"桐柏县乡镇企业表彰大会暨产品展销会"的横幅，金丝绒的流苏在穿堂风中轻轻摆动。台下已经坐了大半，宋香叶一眼就看见前排桌上的台签——"西施五香草制品有限公司"，烫金字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那是...我们的位置？"她不敢相信地拽了拽辛晓松的袖子。

辛晓松的眼睛亮了起来："走，过去坐。"

坐签旁边还放着印着桐柏县委招待所，白色带盖瓷杯和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宋香叶小心翼翼地抚过文件袋上印着的国徽，指尖传来细腻的触感。三年前，当她第一次把五香草背到县城集市上叫卖时，怎么也不敢想象会有今天。

"听说今天县委燕书记亲自颁奖。"后排有人在议论。

"那个种五香草的丫头也来了？"

"可不，人家现在可是宋经理..."

宋香叶的背僵直了。辛晓松悄悄握住她的手，掌心有层薄薄的汗。

九点整，大会正式开始。

县委燕书记是个五十来岁的身高一米八多魁梧中年男人，两鬓斑白，声音却洪亮有力。当他念到"名优产品奖"时，宋香叶正盯着自己交叠的双手发呆。

"...西施五香叶！"

掌声如雷般响起，宋香叶却像被施了定身术。直到辛晓松轻轻推了她一下，她才如梦初醒地站起来，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上台的台阶有七级。宋香叶数着自己的脚步，生怕一个踉跄摔倒在众人面前。闪光灯接连不断地亮起，刺得她眼前发花。县委燕书记先握手，同时说：祝贺你宋香叶同志，把沉甸甸的铜质奖牌放在他手上时，她甚至忘了说谢谢。

"宋香叶同志，"县委燕书记再次握着她的手说，"你的产品为桐柏县争光了！"

奖牌贴在胸前冰凉一片，宋香叶却感到一股热流从心底涌上来。台下，辛晓松正拼命鼓掌，笑得比他自己获奖还开心。她突然想起第一年种五香草时，那场突如其来的冰雹，辛晓松连夜帮她抢收的场景。

"下面颁发非遗文化传承奖，"主持人的声音再次响起，"获奖产品是淮源古法五香散，获奖企业西施五香草制品有限公司，宋香叶同志同时获得个人非遗文化传承人发明推广奖！"

这一次，宋香叶的脚步稳了许多。白发苍苍的县文化局周局长把证书递给她时，小声说了句："丫头，你奶奶在天之灵会为你骄傲的。"

证书上的烫金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宋香叶想起奶奶那个被虫蛀了的配方本，想起那些熬到深夜研究古方的日子，喉咙突然发紧。

当辛晓松上台领取"乡镇企业发展优秀人物"奖时，宋香叶在台下把手掌都拍红了。她看着台上那个曾经连说话都会脸红的辛晓松，如今从容不迫地发表获奖感言，胸口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

展销会在县委大院举行。

宋香叶的展位被安排在入口处最显眼的位置——这是获奖企业的特权。她花了整整一晚上布置展台：左边是新鲜的西施五香叶，嫩绿的叶片上还带着晨露，装在手工编织的竹筐里；右边是包装精美的淮源古法五香散，靛青色的包装纸上印着桐柏山的剪影，一个采药女子的侧影若隐若现——仔细看，那轮廓分明是宋香叶自己。

"这就是传说中的'西施五香草'？"

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中年男子拿起一片叶子对着阳光观察。宋香叶认出这是省城河南饭店的采购经理，上周特意打电话来咨询过。

"鲜叶的保鲜期只有三天，"她熟练地介绍道，"但我们研发了速冻技术，可以延长到两个月。"说着，她打开一个小型保温箱，取出真空包装的样品。

"有意思。"经理接过样品闻了闻，"香气保存得很完整。我们饭店每月需要两百斤，价格好商量。"

宋香叶正要回答，一个尖锐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什么非遗传承，不过是些荒山野草罢了！"

人群自动分开，露出一个穿着考究的中年胖子。宋香叶的心沉了下去——马老板，枣阳县调味品厂的老板，曾经想用五千块买断她的配方。

"马老板，您这是什么意思？"她强作镇定地问。

马老板冷笑一声，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纸包摔在展台上："看看这是什么？"

纸包里是晒干的五香草，但叶片发黄，香气寡淡。更令人震惊的是包装上"正宗桐柏山五香草"的字样，设计风格与她家的产品如出一辙。

"这...这是假冒的！"宋香叶的声音因愤怒而发抖。

"假冒？"马老板提高嗓门，"你有专利吗？有商标吗？凭什么说你是正宗的？"

周围一片哗然。宋香叶感到一阵眩晕，就在这时，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马老板，"辛晓松的声音出奇地冷静，"这是省质检中心的检测报告，我们的挥发油含量比普通五香草高出40%。"他从文件袋里取出一叠资料，"而且，宋香叶同志刚刚获得了非遗传承人的称号，这是县政府认可的。您要质疑，是不是也该先看看这些？"

马老板的脸色变了变。这时，工商局的工作人员闻讯赶来，局面很快得到控制。但这个插曲反而让更多人围拢过来，宋香叶的展台前很快水泄不通。

"我要十箱！"

"给我们超市留个联系方式！"

"能出口到东南亚吗？"

宋香叶忙得不可开交，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直到下午三点，人流才渐渐散去。她瘫坐在折叠椅上，发现辛晓松的嗓子已经哑了。

"喝点水。"她接着递过乐袖康，突然注意到辛晓松的手腕上有一道新鲜的划痕，"怎么弄的？"

"没事，"辛晓松缩回手，"搬样品时蹭的。"

宋香叶不由分说地拉过他的手，从包里掏出创可贴。当她低头为他包扎时，突然听见辛晓松轻轻吸了口气。

"怎么了？很疼吗？"她抬头问。

辛晓松却只是摇头，耳根红得像秋天的柿子。宋香叶这才意识到两人的距离有多近，连忙松开手，假装整理展台上的样品。

庆功宴设在县委招待所。

水晶吊灯将宴会厅照得通明，10人座的圆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每张椅子都套着乳白色的椅套。宋香叶被安排在主桌，和县委书记只隔了两个座位。

"宋经理，"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凑过来，递上烫金名片，"我是省城连锁超市的采购总监，对您的产品很感兴趣。"

宋香叶礼貌地接过名片，余光瞥见辛晓松在另一桌频频往这边张望。

"不知道有没有荣幸请您单独喝杯咖啡？"总监压低声音，"我们可以在全省铺货..."

"抱歉，"宋香叶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我们可以明天在展销会上详谈。"

宴会进行到一半时，文化局的周局长端着酒杯走过来："小宋啊，你们那个包装设计很有特色，但商标注册了吗？"

宋香叶一怔："还...还没。"

"得抓紧啊，"老局长语重心长地说，"今天那个马老板你也看到了，防人之心不可无。"

宋香叶连连点头，心里却发愁——注册商标要跑省城，还要准备一大堆材料，她现在哪有这个时间？

"我可以帮忙。"辛晓松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我有个邻居在省工商局工作。"

宋香叶仰头看他，发现辛晓松的领带歪了，下意识伸手想帮他整理，又猛地缩回手。

"谢谢。"她小声说，心跳突然加快。

夜色渐浓时，宋香叶终于摆脱了各种应酬。

她走出宴会厅，深深吸了一口初夏夜晚清新的空气。招待所后院的梧桐树下，辛晓松正等她，手里拿着两瓶乐神康。

"累了吧？"他递过一瓶乐神康，"你今天在台上真好看。"

乐神康，宋香叶一口气喝了半瓶，这才觉得缓过劲来："我嗓子都哑了。"

"去河边走走？"辛晓松提议，"听说淮河大堤上新装了彩灯。"

月光如水般倾泻而下，两人沿着河堤慢慢走着。远处，县城的灯火倒映在河面上，像撒了一把碎金子。夜风拂过五香草田，带来阵阵清香。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宋香叶突然问。

辛晓松笑了："怎么不记得？那天你裤腿卷得老高，光着脚在田里浇水，像个落汤鸡。"

"你才像落汤鸡！"宋香叶作势要打他，却被他捉住了手腕。

十二生肖雕塑区到了。新安装的彩灯将十二座石雕照得如梦如幻，不少情侣在雕塑旁窃窃私语。宋香叶在生肖牛前停下脚步——这是她的属相。石牛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光泽，栩栩如生。

"香叶，"辛晓松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认真，"我有话跟你说。"

宋香叶的心跳漏了一拍。

"等新厂房建好，"他的声音有些发抖，我找人提亲。

这时，辛晓松从上衣兜掏出一个那紫红色的绒合，绒盒里是一枚银戒指，简单的花纹中央嵌着一片小小的五香草叶子——用树脂封存的真叶。宋香叶认出那是去年秋天他们一起采收的第一批五香草中的一片。

"你...你什么时候准备的？"她的声音哽咽了。

"三个月前，"辛晓松老实交代，"我偷偷留了一片叶子，找县里的银匠打的。"

宋香叶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她想起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烈日下的挥汗如雨，暴雨中的抢收，资金短缺时的彻夜难眠...还有今天的鲜花与掌声。这一路走来，幸好有他。

"嗯。"她轻轻点头，伸出左手。

辛晓松的手抖得厉害，试了三次才把戒指戴到她无名指上。当他站起身时，宋香叶主动抱住了他，把脸埋在他带着五香草清香的衣领里。

"我也有东西给你。"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

布包里是一枚铜质纽扣，上面刻着五香草的图案——这是她偷偷找村里老铜匠打的，用的是第一笔订单的利润。

"我帮你钉上。"细心地为辛晓松钉在衬衫第二颗纽扣的位置——最贴近心脏的地方。

夜更深了，河堤上的彩灯一盏接一盏熄灭。

宋香叶和辛晓松并肩坐在石牛旁，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她的头靠在辛晓松肩上，能听见他有力的心跳。

"我打算扩大种植面积，"她轻声说，"把后山那片荒地也开出来。"

"需要引进烘干设备，"辛晓松接话，"手工晾晒效率太低了。"

"还得注册商标..."

"包装也要升级..."

"你说我们能不能..."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勾勒着未来的蓝图。夜风送来五香草特有的清香，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

突然，一颗流星划过夜空，在西边的天际留下一道璀璨的光痕。

"快许愿！"宋香叶连忙闭上眼睛。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辛晓松正深情地望着她。月光下，他的轮廓格外分明，眼睛里仿佛盛满了星光。宋香叶突然明白了奶奶说过的话：有些缘分，就像五香草的种子，一旦落在合适的土壤里，就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你许了什么愿？"辛晓松好奇地问。

宋香叶神秘地笑笑："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

"那我猜猜，"辛晓松凑近她的耳朵，温热的气息让她浑身一颤，"是不是希望我们的五香草卖到全国去？"

"才不是！"宋香叶红着脸否认，却忍不住笑了。

河水流淌，星光闪烁。在这个普通的夜晚，两个年轻人的心紧紧相连，就像淮河与桐柏山，永远相依相伴。他们不知道的是，更大的机遇和挑战正在前方等待着这对年轻的创业者...

（接展台）县电视台的美女记者挤过来采访，话筒几乎要戳到宋香叶脸上："宋经理，请问您是怎么想到将传统五香草与现代产业结合的？这背后的创业故事一定很精彩吧？"

宋香叶侃侃而谈，从奶奶的古方笔记说到四轮采摘法，从淮源文化说到药食同源。说到动情处，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最困难的时候，我们连买种子的钱都没有，是袁见芝婶子把给孙子攒的学费借给了我..."

她没注意到，展台不远处，辛晓松正望着她神采飞扬的样子出神，嘴角挂着掩饰不住的笑意。他身边的红土砖样品虽然朴实无华，却也吸引了不少的采购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