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施行记（一）

垄上行

　　清晨，列车缓缓驶入夷陵区地界，在一座小站临时停靠。透过车窗，我才惊觉这趟列车已在湖北的土地上驰骋了一整夜。拉开窗帘，一只黑卷尾孤零零地伫立在电线上，这一幕瞬间勾起那句耳熟能详的俗语：“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 卷尾鸟虽身形小巧，却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霸道之气，一旦被激怒，连翱翔天际的老鹰也敢奋起对抗。

湖北，这片古老的荆楚大地，承载着厚重的历史。唐朝王勃在《滕王阁序》中称其为“蛮荆”；近代，辛亥革命的第一枪在武昌轰然打响，震撼了整个时代；五年前，武汉保卫战在抗击新冠疫情的战场上书写下悲壮的篇章，每一段过往都令人难以忘怀。

　　列车驶过宜昌东站，自伍家岗区起，便一头扎进了连绵不断的山洞。车厢内亮起暖黄的灯光，列车在幽暗的隧道中穿梭许久，好不容易重见天日，却又被茫茫雾气温柔包裹，视线也随之变得朦胧。望向窗外，铁轨下方是深不见底的峡谷，谷底散落着条带状的村落，在缥缈白雾的笼罩下若隐若现；陡峭的山峰如利剑般直插云霄，恍惚间，仿佛踏入了仙侠小说中那神秘莫测、被封印的秘境。与江西的山区相比，此地更显大山的雄浑与巍峨，让人真切感受到山区与丘陵地带截然不同的磅礴气势。

历经十六个小时的车程，上午9:20，终于抵达恩施站。民宿老板早已开着面包车在站外等候。我们沿着清江蜿蜒的山道前行，一路上，弯道一个接着一个。就在我以为山路无尽头时，前方视野突然开阔起来，一片平坦之地出现在眼前——目的地到了。迎接我们的，是淅淅沥沥的绵绵细雨，还有漫山遍野的朦胧白雾。手机显示，此地海拔1075米，气温仅有20度。单薄的短袖T恤根本无法抵御这山间的寒意，我赶忙翻出外套穿上，这才感觉暖和了些。

恩施行记（二）

　　今天是六月二十六日，来恩施的第二天，清晨，我信步朝着郊外走去。雨后的湿气凝成薄雾，轻纱般笼罩着四野。行至庄稼地边，忽见一抹佝偻的身影蜷在豆角架间。凑近才看清，一位大爷正利落地割下多余的豆角叶。 "这是带回去喂猪的。"见我驻足，健谈的大爷直起腰，打开了话匣子，"家里养了两头猪，五月抓回来的，养到过年能长到二百斤。"得知我是从江西远道而来的游客，他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我姓刘，土家族嘞！祖上也是从江西来的，听老辈人说，当年是做生意落户到这儿的。这镇子里，好多人家的根都在江西哩！"他操着浓重的西南口音，与我印象里的湖北方言截然不同，却透着一股亲切的质朴。

放眼望去，山坡上成片的玉米秆笔直挺立，宛如青色的纱帐，叶片上挂着的露珠在晨光中闪烁。一垄垄烟叶舒展着墨绿的叶瓣，长势正旺，却不见半亩水田。艾蒿丛中，黄藤鸟扑棱着翅膀追逐嬉戏；豆角架间，黄臀鹎清脆的鸣叫此起彼伏；红嘴蓝鹊则优雅的栖在高枝上，长尾如流霞般垂落，警惕地张望着四周，为这片宁静的田野曾添了勃勃生机。

　　天色大亮，雾气开始缓缓消散。斜上方的云端裂开一道缝隙，慢慢的扩张开来，像是拉开了帷幕，一面布满岁月包浆的大石壁赫然显现，犹如一道巍峨的天门。云雾在山腰间游走翻涌，天幕上不断变幻出神奇的景象——时而化作古朴石塔，时而凝成碧玉屏风，转眼又幻作持剑石人、蹲坐石兽。随着云雾渐渐退去，对面那闻名遐迩的恩施大峡谷终于完整地展露真容，原来它竟然近在咫尺！险峻的峡谷，陡峭的崖壁，让人叹为观止。

环顾四周，大山连绵如波涛起伏，气势磅礴。这座小镇恰似一条静谧的长龙，静卧在南北狭长的山谷之中。一条公路穿街而过，一头通往奉节，一头连着恩施，宛如一条纽带，将这片秘境与外界相连。望着眼前的景象，不难想象，在交通闭塞的古代，这片被群山环抱的地方，曾是土司世袭统治的理想之地，承载了多少历史的沧桑与故事。

恩施行记（三）

今日，我们一行七位旅伴相约探访大峡谷的明珠——云龙地缝。乘上景区小火车，沿着蜿蜒的轨道一路下行，不多时，便抵达了这片神秘之地。有人笑着打趣：“咱们这把年纪，还真来‘钻地缝’啦！”欢声笑语间，开启了这场奇妙之旅。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始建于清代末年的古桥。这座承载着先民智慧与期望的桥梁，横跨在峡谷之上。然而，桥的另一侧并非通途，而是陡峭的崖壁。望着那近乎垂直的岩壁，不禁让人浮想联翩：在蛮荒时代，古人究竟是凭借怎样的勇气与智慧，翻越这天然屏障的呢？

跨过古桥，沿着紧贴石壁的栈道缓缓而下，我们终于踏入了云龙地缝的秘境。刚一进入，丝丝凉意扑面而来，仿佛置身于天然的清凉世界。抬眼望去，两侧崖壁呈规整的U字形，犹如鬼斧神工精心雕琢，上下宽窄近乎一致，宽度约三十米，而深度竟达七八十米。峭壁笔直挺立，似利剑直插云霄。崖壁之上，水珠渗出，淅淅沥沥地顺着“石帘”流淌。那层层叠叠的“石帘”，历经了大自然多少万年的沉淀与雕琢，才呈现出如今这般令人惊叹的模样？仰头凝望高耸入云的峭壁，一种强烈的压迫感与神秘感油然而生，心中满是对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敬畏。

听闻云龙地缝是地下暗河经年累月的侵蚀，加之穹顶坍塌共同作用而成。而地缝中的瀑布，更是不可错过的绝美景观。有名的瀑布便有五六处，它们形态万千，各具风情。有的如蛟龙腾空、猛虎下山，气势磅礴；有的似仙女轻舒广袖，优雅飘逸。这些瀑布不同于寻常的地表径流，它们从石缝中奔涌而出，带着独特的灵气。当阳光穿透地缝的缝隙洒落，水雾在光影中舞动，轻柔地浸润着游人的肌肤。瀑布流经之处，岩石泛着澄红色，想来许是含铁元素的缘故。石壁之上，堆积的钙华宛如一朵朵褐色的蘑菇，人们赋予它一个诗意的名字——灵芝壁，生动形象，令人称绝。

　　脚下的栈道皆由石材砌成，巧妙地连接着天然洞穴与人工暗道。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气息，水珠滴答作响，仿佛是地缝在轻声诉说着岁月的故事。

行至中途，大家稍感疲惫，便在一处开阔的观景台停歇。此处视野极佳，河底布满形态各异的巨石，清澈的蓝色河水在石间潺潺流淌。崖壁之上，蕨草、小竹与灌木顽强生长，为冷峻的石壁增添了一抹生机；而有的石壁则被钙华完全覆盖，寸草不生，平整方正，恰似一面天然的壁照。几只红尾水鸲在石头上欢快跳跃，尾巴一翘一翘，灵动可爱。我急忙拿起手机，想要定格这美好的瞬间，可它却扑棱着翅膀，边飞边叫，一头扎进石壁的草丛中，只在空中留下一抹彩色的剪影，令人惋惜又觉得有趣。

从工作人员处了解到，这神奇的云龙地缝全长3.6公里，两岸地质年代截然不同。它上游与龙桥暗河相连，下游直通清江。一路走来，两岸郁郁葱葱的景色倒映在澄澈的河水中，每走一步，都宛如展开一幅绝美的山水画卷，不愧被赞誉为“地球上最美的伤痕”。

更令人惊喜的是，我们这行人大多已年过七旬，却全程兴致勃勃，谈笑风生，丝毫不觉疲惫。或许正是这云龙地缝的仙境之美，驱散了岁月的沧桑，洗净了身上的暮气，让我们重拾对自然、对生活的无限热爱与活力。

恩施行记（四）

我们栖居的沐抚古镇，其得名颇具历史韵味。相传明崇祯年间，当地土司向朝廷进贡木材与大米，获朝廷减免赋税之惠，“沐抚”之名，便取“沐浴皇恩，得享抚绥”之意。沐抚镇地处恩施市西北部，距市区约五十公里，民居海拔多在1000 - 1100米间。此地夏日体感温度，与江西九岭海拔800 - 900米之处相近。究其原因，一是沐抚镇森林覆盖率为80%，较江西稍低（江西约90%）；二是江西植被更为繁茂厚实。古镇毗邻恩施大峡谷景区，常住人口约3万，其中土家族占比超80% 。

漫步古镇，沿街2.7公里长的土家风情街映入眼帘，房屋皆粉饰成土家吊脚楼样式，青瓦覆顶，白墙素立，木质门窗古朴雅致。虽吊脚楼是土家族传统建筑，但如今古镇内真正的穿斗式木构吊脚楼近乎绝迹。据房东所言，十年前镇上并无此类建筑，如今也仅是主街房屋进行了外观装饰。正宗的土家族吊脚楼属半干栏式，多依山就势，呈座东朝西或座西朝东布局。垂花柱雕刻精美，飞檐翘角灵动欲飞，镂空花窗、古风半窗式边框错落有致，窗棱纹样繁复精美，尽显古朴典雅之美，单是街道上这些建筑装饰，便值得细细品味。

　　往昔，沐抚古镇以稻米种植为主，受低温气候制约，一年仅能种植一季，亩产不过500 - 800斤。如今，当地产业结构已悄然转变，农田里满是茶叶与烟叶。玉米、洋芋（马铃薯）成为主要粮食作物，魔芋、阳荷等高山特色品种，在这里也是随处可见。山上林木葱茏，柳杉挺拔，灌木丛生，竹林却并不常见，即便偶有生长，茎杆也不似江南的毛竹那般粗壮，这无疑是高山特殊环境造就的独特生态景观。

晨曦初露，茶园里便有了村民们采茶的身影。远远望去，他们弯腰缓缓地在葱郁的茶田间移动，宛如灵动的音符点缀在绿色的五线谱上。新鲜茶叶以二元一斤的价格售予商家，微薄的收入背后，是农民们辛勤劳作的汗水。田间地头，多是年过六旬的老人，年轻人为谋生计，早已纷纷走出了大山。

　　与众多西南山区相同，这里依旧保留着土葬习俗。坟碑顶部呈山字形，造型独特，或许源于土家族古老的图腾文化。碑顶中间常镌刻弥勒佛或观音像，两侧配鳌尾装饰，直插云天，寓意镇邪保平安。一座座坟墓零散分布于田间路旁、房舍墙边，在老房子里，甚至还会架着棺材——若摆放两架棺材，便意味着两位老人尚在人世。这些独特的习俗，无声诉说着土家人豁达、质朴的生死观念。

洋芋是当地的主要农作物，吃法多样。磨成粉后，可制成饼，或蒸或炸，亦能入汤；煮熟切片晒干的洋芋，则可油炸成可口零食。魔芋常被制成魔芋豆腐，口感爽滑，别具风味。值得一提的是，土家人饮食偏好与贵州人相似，喜麻不喜辣，这在“无辣不欢”的西南地区，显得尤为特别。

时光流转，如今的土家人在生活方式上已深度汉化，寻常人家已不再推崇那繁复的土家银饰。

　　屋檐下的万字纹挂落连在垂花柱上，让建筑层次感陡生，厚重与轻灵在眼前碰撞。雨落时，层层飞檐的水珠滴在鱼鳞瓦上，静谧里似能听见岁月流淌。屋脊用小瓦堆叠出通透格子，连起翘角，像大雁展翅欲飞——是想飞出大山吗？

"檐角查查鹊语轻，窗棂澹澹日痕生。"古镇的韵味，就浸在这晨昏交替、岁月轮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