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蹄印月 ‍文/蒙鼎

蒙鼎

秋飙掠过江面时，我正坐在轮渡的甲板上看落日。江风卷着水汽扑在脸上，带着铁锈味的凉意让睫毛微微发颤。远处货轮的鸣笛声撞碎云层，恍惚间竟与千年前那声穿透烽火的号角重叠——原来山河的呼吸，从来都是同一个频率。

扁舟载得兴亡

江面上的浪涛总在重复同一个动作：卷起，摔碎，再卷起。就像历史书里那些被反复描摹的场景，楚歌四起时的垓下，箭雨穿空的雁门，或是某个雪夜挑灯看剑的将军帐。轮渡的铁皮外壳被浪头拍得咚咚响，这声音让我想起博物馆里那柄汉代环首刀，锈迹斑斑的刀鞘上，仍能辨认出当年饮血时溅上的暗红。

甲板角落有个穿工装的老人在钓鱼，鱼竿被拉成弯月的形状。他说这江里藏着太多故事，早年间清淤时曾捞出过锈成团的箭簇，箭头的倒钩上还挂着残破的甲片。"就像咱这代人，"老人收线时手腕猛地一扬，银亮的鱼腹在夕阳里划出弧线，"年轻时总觉得能改天换地，老了才知道，人在江里，不过是片随波的叶子。"

这话让我想起昨夜重读的那些碑拓。博物馆的朋友曾送我一份南宋《江防图》的摹本，泛黄的宣纸上，密密麻麻标注着烽燧、隘口、水师营寨。图边角有行小楷批注："潮至则守，潮退则战"，墨迹被水渍晕染得模糊，倒像是当年守城士兵溅上的血痕。此刻江潮正涨，浪花拍打着轮渡的吃水线，恍惚看见无数甲士站在浪尖，铁甲上的霜花与江雾纠缠成一片白茫茫。

暮色渐浓时，江面开始腾起薄雾。远处跨江大桥的灯光次第亮起，像一串被拉长的星辰。我忽然明白，所谓兴亡，从来不是史书里冰冷的年份。它是某个母亲缝补征衣时断线的针脚，是戍卒家书里"见字如面"的颤抖，是此刻江风里，新旧时光交织成的、带着咸涩味的叹息。

铁马踏碎霜华

夜市的烤串摊飘来孜然混着炭火的香气时，我正站在古城墙的残垣上。墙砖的断面还留着明显的凿痕，考古队的朋友说这是元军攻城时用抛石机砸出的缺口。晚风卷着烤鱿鱼的味道钻进鼻腔，竟与记忆中博物馆里那些青铜剑的气息奇妙重合——都是烟火与铁锈交织的、属于人间的味道。

城墙下有群孩子在玩滑板，轮子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清脆得像碎玉。其中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举着荧光棒模仿古装剧里的将军挥剑。她母亲喊她回家时，那抹晃动的荧光消失在巷口，倒让我想起《东京梦华录》里记载的上元灯节，禁军士兵举着的火炬，也是这样在夜色里明明灭灭，照亮过无数翘首以待的脸。

城墙砖缝里长着丛倔强的狗尾草，穗子上的白绒毛被风吹得乱晃。我蹲下身细看，发现草茎旁嵌着块指甲盖大的铁片，边缘还带着弧形的刃口。这或许是某个士兵坠落时，从甲胄上崩落的残片？他坠落的瞬间，是否也像这狗尾草一样，看见过城墙外那片永远吹不散的烽烟？

不远处的奶茶店在放流行歌，电子合成的鼓点与城砖里沉淀的战鼓声产生奇妙的共振。有情侣倚着垛口拍照，女孩头上的珍珠发饰在月光下闪烁，让我想起曾在博物馆见过的唐代鎏金步摇，出土时还缠着几缕干枯的发丝。原来无论哪个时代，年轻人眼中的月光，都该是带着甜意的。

剑影裁断流云

图书馆古籍部的台灯总带着种琥珀色的暖光，我指尖划过《武经总要》泛黄的纸页，墨迹里的枪戟图谱仿佛活了过来。窗外的梧桐叶被秋雨打湿，贴在玻璃上像极了古画里的残荷，而书页间夹着的那片银杏叶标本，叶脉竟与书中"枪九式"的图谱隐隐相合。

管理员是位退休历史系教授，总爱念叨他年轻时参与的考古发掘。"见过最震撼的，是在嘉峪关的烽燧遗址，"他给我的茶杯续满热水，水汽模糊了镜片后的眼睛，"陶罐里装着半罐没吃完的粟米，旁边是支断了弦的弩机。你说那戍卒最后望向的，是关内的家，还是关外的沙？"

雨停时，我抱着书走出图书馆。广场上的大屏幕正在播放阅兵式，钢铁洪流碾过路面的震动，透过鞋底传到掌心，竟与古籍里描述的"万马奔腾"产生了奇异的共鸣。穿校服的学生举着手机拍照，他们校服上的反光条在阳光下闪烁，像极了我曾在壁画上见过的明光铠。

街角的修表摊前，老师傅正用镊子调整齿轮。他说这手艺是祖传的，民国时曾给军阀修过怀表，表盖内侧刻着的"保家卫国"四个字，比任何零件都要耐磨。"你看这齿轮，"他指着放大镜下的精密结构，"就像这天下，一环扣着一环，少了谁都转不动。"

残碑记得姓名

郊外的荒山上长满了酸枣树，扎破裤腿的刺痛让我想起地方志里记载的"义冢"。据说宋元交战时，这片山坡埋着上千具无名尸骨，去年修路时还挖出过刻着"某氏子"的半截石碑。山风卷着松涛掠过耳畔，恍惚听见无数细碎的声音在低语，像极了祠堂里牌位前点燃的香火，明明灭灭间都是未说完的话。

放羊的老汉说这山有灵性，月圆时能听见甲胄碰撞的声响。"我爷爷见过最奇的，"他往烟斗里塞着烟丝，火星在暮色里明灭，"民国时军阀混战，炮弹炸塌了山坳，露出个完好的箭囊，里面的箭杆上还缠着红绸子，风吹过时跟哭似的。"

山腰处有座新修的纪念碑，汉白玉的碑身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清明节留下的纸花被风吹得贴在基座上，与旁边半块明代的残碑形成奇妙的对照。残碑上"忠勇"二字已被风雨磨得浅淡，但触摸时仍能感受到刻字人手腕的力度，像在诉说某个未曾被记载的、滚烫的瞬间。

下山时遇见群来写生的学生，画架上的颜料还没干透。其中个男生正用赭石色涂抹远处的山峦，他说要画出"历史的厚度"。我指着那半块残碑给他看，他却笑着摇摇头："老师说，真正的历史不在石头上，在咱们踩的每块土里。"

明月照过千年

秋分那天的月亮特别亮，我站在古渡口的石阶上，看月光把江面铺成银色的路。江对岸的风力发电机叶片缓缓转动，影子投在水面上，像极了古画里的水车，只是不再灌溉农田，转而点亮了千家万户的窗。

有艘渔船正靠岸，渔民弯腰收拾渔网的动作，与《清明上河图》里的船夫重叠。他说今晚的鱼格外多，网里还捞上只锈迹斑斑的铜铃，摇起来的声音闷闷的，像谁在叹气。"老一辈说这江里的东西不能随便捡，"他把铜铃递给我看，月光下可见铃身上模糊的"水军"二字，"都是有故事的。"

手机突然震动，是朋友发来的博物馆新展预告，北魏的武士俑正在装车运输。图片里的俑像披着月光，甲片上的纹路清晰可辨，让我想起刚才渔船灯照过的江面，波光粼粼间，仿佛有无数甲士正踏浪而来。

渡口的老槐树被月光照得像幅水墨画，树洞里还塞着去年清明留下的祈福牌。我伸手摸出块褪色的木牌，上面"平安"二字已被雨水泡得发胀。风过时，所有木牌都在摇晃，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无数人在轻声许愿。

山河藏着答案

深秋的第一场霜降在车窗上时，我正行驶在盘山公路上。车窗外的梯田覆着层薄白，像极了史书里记载的"雪夜行军图"。导航提示前方经过古战场遗址，信号突然中断的瞬间，车载音响里的流行歌变成阵嘈杂的电流声，恍惚间竟像是千年前的金戈相击。

服务区的便利店在卖热包子，蒸汽模糊了玻璃窗。穿制服的店员说这里以前叫"杀虎关"，修高速时挖出过成堆的箭镞。"你看那座山，"她指着窗外的峰峦，"形状像不像横放的剑？老人们说，那是当年将军战死时，宝剑化成的。"

登山步道旁新立了块解说牌，黑底白字介绍着宋辽在此发生的战役。牌面的反光里，我看见自己的影子与远处的烽火台重叠。有群小学生举着红旗走过，红领巾在秋风里飘动，像极了我曾在壁画上见过的战旗，只是颜色更鲜，更亮。

山顶的观景台挤满了拍照的游客，无人机嗡嗡地盘旋，镜头下的山河像块巨大的碧玉。我忽然想起那首被传唱了千年的民歌，此刻听来，竟与游客们的笑声、孩子们的喧闹、远处工地的打桩声融在一起，成了首新的歌谣——关于守护，关于传承，关于这片土地上永远年轻的心跳。

暮色四合时，我站在山顶看最后一缕阳光沉入地平线。远处的城市亮起万家灯火，与天上的星辰连成片。山风掀起衣角，带着松针与泥土的气息，这气息里，有烽烟散尽的安宁，有金戈入库的沉静，更有无数代人用生命守护的、寻常日子里的烟火气。

或许所谓英雄，从来不是史书里浓墨重彩的名字。而是每个在晨光里升起炊烟的主妇，每个在田埂上弯腰劳作的农夫，每个在灯下苦读的学子，每个在岗位上坚守的普通人。他们的脚步踏过山河，就像当年那些铁马踏过霜华，都在这片土地上，刻下了属于自己的、滚烫的印记。

月光再次铺满山路时，我开始下山。脚下的石阶被无数人踩得光滑，像条流淌着的、沉默的河。远处的村庄传来犬吠，近处的草丛里有虫鸣，这些声音与千年前的捣衣声、夜读声、练兵声交织在一起，让我忽然明白：所谓永恒，从来不是凝固的石碑，而是流动的生活，是生生不息的人间。

秋飙又起，卷起落叶打着旋儿飘向远方。我知道，无论时光如何流转，这片山河总会记得所有来过的人，记得那些未说出口的牵挂，未完成的梦想，记得每道被月光照亮过的、前行的脚印。就像此刻，我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正与无数先辈的影子重叠，在这条永无止境的路上，缓缓向前。

• 作者简介：

蒙鼎 原名蒙云龙，生于广西巴马长寿之乡。自幼浸润于山水人文间，以文字为舟，畅游知识海洋。笔触细腻而富有力量，在诗歌、散文等领域不断探索，用灵动的文字记录生活感悟与精神追求，以独特视角展现对世界的思考与热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