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西域97-阿克苏郊外的晚上

尼玛阿库

曾经的“姑墨”。

阿克苏郊外的晚上

       十余年前，在新疆的异地采访，因主办方应农垦兵团的邀请临时改变计划，我们走进了阿克苏。阿克苏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汉人很多。
       七月的阿克苏，到了晚上十点天才肯黑透，晚风掠过塔克拉玛干沙漠西北边缘，裹挟着细小沙尘。这方被乾隆皇帝御笔圈定为“阿克苏”——“白水之城”的土地，其根系深植于更悠远的时光。它曾经被称为姑墨，这个古老的名字带着历史深处的神秘气息。西汉神爵二年（公元前60年），姑墨归入西域都护府辽阔的版图，成为大汉经略西陲的磐石。塔里木河和多浪河清波如练，将这塔克拉玛干狂暴沙海的边缘，奇迹般滋养成“塞外江南”。

“塞外江南”。 塔里木河和多浪河滋养大地。 “阿克苏”——“白水之城”。

       翌日一早，我们便乘大巴车前往阿克苏所辖阿拉尔市——这座从兵团番号里生长出的年轻城市。采访团直奔“三五九旅屯垦纪念馆”，兵团方面已有人在迎候。步入序厅，巨型浮雕《关山万里展红旗》迎面映入眼帘，王震将军的半身铜像立于浮雕之前。展柜里陈列着一件褪色至发白的军大衣，磨损处绽开的棉絮，打着120个补丁——它曾包裹过怎样年轻的躯体，抵御过何等凛冽的寒风？旁边陈列的铁锹与“坎土曼”（新疆特有的宽刃锄），木柄被无数手掌的汗水与血泡反复浸染摩挲，呈现出深沉的油亮褐色，那是“化剑为犁”的誓言留下的印记。让人震撼的是“地窝子”复原场景：半在地下半露出头的地窝，冰冷通铺占据了大半空间。墙角，一只用废弃炮弹壳改制的“花瓶”里，插着几枝褪尽鲜妍的塑料花。讲解员说：“冬天被子结冰碴，夏天跳蚤满身爬……”这不足十平方米的穴居，曾是数万战士和家庭抵御风沙与严寒的堡垒，是襁褓中婴孩初啼之所，更是沙海孕育绿色的子宫。

三五九旅屯垦纪念馆。 大型浮雕与王震将军铜像。 “地窝子”（左侧）复原场景。 阿拉尔屯垦戍边纪念碑。

       “生在井冈山，长在南泥湾，转战数万里，屯垦在天山”——纪念馆墙壁上的金色大字，概括了这支传奇部队的征程。1949年，王震将军率领的三五九旅西进驻防南疆。1953年，这支功勋部队集体整编为新疆军区农业建设第一师。展厅里循环播放着黑白纪录片：战士们用人力拉动犁铧，在亘古荒原上犁出第一道田垄；姑娘们跳进冰水修渠，棉裤结满冰碴；沙暴袭来时，他们手挽手护卫刚播下的麦种，风沙过后人人成了泥塑。
       “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当年无数青年在热血的驱使下，继兵团战士之后来到这里，从北京，从上海，从武汉，从成都……
       正是他们，以青春为薪柴，点燃了拓荒烈火，硬生生将塔克拉玛干的苦寒，锻炼成了万顷麦浪与雪白棉海。

在荒原上犁出第一道田垄。 用油桶煮饭。 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远眺阿拉尔。

       当夜幕低垂时，我们回到了阿克苏市。正待休息，新疆杂志社的小阿上门约我出去走走。我们相识多年了，曾在内地接待过他。他是个高大热情的维族小伙子，军人子弟。
       他熟门熟路地指挥出租车到了郊外多浪河边，进入一间河畔酒吧。空气里弥漫着烤肉的焦香和葡萄酒的酸甜，以及一种微醺的松弛感。灯光昏暖迷离，吧台一侧长椅上坐着几个花枝招展的陪酒女郎。这情景曾在北疆石河子市的KTV见过，同行的当地朋友说这些女孩都是汉族，多是“疆二代”。

阿克苏老街夜市。 灯红酒绿。

       落座点酒，婉拒陪酒。背景音乐还算有点品味，也挺安静。正说话间，听到前面有吵闹动静。小阿离座去看了看，回来说是个卖新疆葡萄酒的女子要进来推销，保安不让进。我说正想喝你们当地的葡萄酒呢。小阿会意，回身过去把保安推到一边，带着女子回来了。
       女子大约三十岁左右，身材高挑，穿着牛仔裤，妥妥的汉家女子。小阿让女子坐下，女子便大大方方坐下了，把一个特制的帆布包搁在桌子上，里面插着几瓶酒。我问一瓶多少钱。小阿说不用问，算我的，全买了。女子说一瓶50。小阿从包里拔出一瓶来，打开斟上，也给女子斟上一杯，说：想喝就喝不勉强。不曾想女子咕咚咕咚连喝三杯，一抹嘴说：TMD，看我不把那龟儿子的脑壳砸了！嗯，是四川妹子。小阿说：兵团的？女子点点头，不说话了。小阿说，我一看就是“疆二代”。

为生活干杯。

       她叫小禾，给我们斟酒时腕上一只略显陈旧的细银镯轻轻磕碰杯壁，发出微响。“父母是六六年支边来的，”她的声音被背景音乐衬得有些飘忽，“他们扎根在这，我就成了这土里长出来又好像没扎稳根的‘疆二代’。”
       小阿：棉纺厂还是农机厂的？
       小禾：你怎么知道？
       小阿：我也是疆二代，就这儿长大。
       我知道小阿的父亲是兵团的一个副团长。
       小禾：下岗了，可当妈的“职业”又不能下岗，儿子要养。
       她细长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桌上画着圈，像在描摹一条找不到出口的路。
       那天晚上聊了很多，从父母的激情燃烧岁月，从兵团农场的童年，到现实的迷惘彷徨……
       不知不觉凌晨了，但在这儿天也才黑三四个小时。
       离开时，小阿对保安用维语抑扬顿挫了一通，拖过小禾：你们看清楚了，这是我妹子，敢再为难她，砸你脑壳！说着把剩下的几瓶葡萄酒都塞给保安了。

灯光迷茫。

       挥挥手，说再见，知道不会再见了。
       姑墨的月光依然洒在阿克苏的葡萄架上，多浪河静静地流。此河此夜此邂逅，大抵是生命长河里短暂的交汇。这明知虚幻却依然郑重其事的“再见”，是人类面对不可抗拒的命运奔流时，一种近乎悲壮的安慰，证明“我曾在此停留，我曾与你相视”。

姑墨的月光依然洒在阿克苏的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