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业绿色发展的底层逻辑

木子耕夫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农业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发挥了压舱石、稳定器的作用，为中国近几十年来经济社会稳定、快速发展提供了最基础的物质保障。我国农业发展，一靠政策，二靠科技，三靠投入。长期以来，我国农业受限于有限的耕地资源，为了满足人口不断增长的需要，不断增加投入，提高产量，不堪重负的耕地长期“负重前行”，加上各种“非合意”产出（秸秆、畜禽粪便）

处置不善，产生了严重的农业面源污染，造成土壤退化，水质富营养化，农业生态环境受到严重破坏，农产品质量安全受到严重威胁，农业生产难以可持续发展。在这种形势下，转变农业发展方式，给土壤“减负”，给农业“非合意”产品找出路，加快发展绿色生态农业成了现代农业发展的必然选择。

一、我国农业快步跨入“三高”时代

我国是一个拥有14亿人口的泱泱大国，在高速的工业化进程中，我国城镇化率由30%上升到70%，农村人口减少了约1/3。耕地面积非但没有增加，近10年反而平均每年减少约75万公顷，播种面积略有增长，主要得益于复种指数的提高。有限的耕地一直在“负重前行”。粮食产量从1980年32056万吨增长至2020年的66949万吨，翻了1倍多，年人均粮食占有量由324公斤，增长至474公斤。更多的粮食变成饲料（在2022年，中国口粮和饲料用粮占粮食消费总量的比例分别为33%和48%）喂养了大量的畜禽，生产更多的肉奶蛋。农业的连年丰收，有效地保障了中国的粮食安全。

然而，农业丰产的背后是越来越推高的投入。要在相同乃至越来越少的耕地上生产数量更多、品类更丰富的农产品，现代化投入发挥了关键作用。品种的改良、化肥、农药、农膜的使用，都是现代农业的重要投入品。农用化肥施用量从 1952年的7.8万吨增长到2020年的5250万吨（最高为2015年的6022万吨），超过全球总量的1/3（并非好事）；农药使用量从1990年的73.3万吨增长到2019年的145.6万吨（最高为2013年的180.7万吨）；农膜使用量从 1990年的48.2万吨增长到2019年的240.8万吨；农业机械总动力从1952年的18.4万千瓦增长到2020年的105622.2万千瓦。

高投入、高产出的后果是高排放。农业系统是一个生命系统，大量的化学投入和产生的大量农业废弃物在一定程度上不可避免地带来了严重农业污染和土壤退化的问题。巨量的化学投入和并不高的利用效率，加上养殖业每年产生近40亿吨的畜禽粪污、种植业每年产生超过10亿吨的农作物秸秆，其中未被有效利用的部分都将成为致污因子。《第二次全国污染源普查公报》显示，2017年农业源主要水污染物化学需氧量、总氮、总磷排放量分别达到1067.13万吨、141.49万吨、21.20万吨，分别占全国排放总量的49.8%、46.5%、67.2%，占据了水污染排放源的“半壁江山”。地膜残留和重金属污染严重，截至2017年，地膜多年累积残留量达到118.48万吨，近年来全国农膜回收率稳定在80%左右，部分地区农膜污染形势严峻。《全国土壤污染状况调查公报》显示，2014年全国耕地土壤点位超标率为 19.4%，其中重金属是主要的污染物。由于土壤污染和不合理使用方式，2019年中国优等地（指质量等级一等至三等的耕地）面积为6.32亿亩，仅占耕地总面积的31.24%，耕地退化形势严峻。

二、种养分离，传统生态循环农业闭环链断外漏

农业是为人们生产粮食、果蔬和肉奶蛋（大农业还包括渔业）等的产业。中国的农业得以延续几千年，且养育的人口不断变大，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传统以小农户为单元的种养循环模式。这种种养循环模式的主要特征是，种植业的秸秆转变为养殖业畜禽饲料；养殖业的畜禽粪便通过沤制转变为种植业的肥料。在化肥被大量使用之前，农家肥是农作物最为主要的养分来源。传统的农户家庭主要饲养两类畜禽。一类是提供畜力的役畜，通常是牛，部分地区也有马、驴、骡等，主要用于犁地，有时也作为短途驮运的工具。役畜体形较大，秸秆是其主要饲料，过腹后与粪便一起还田，成为农田重要的肥料来源。另一类是农户家中主要用剩饭剩菜、米糠等喂养的生猪、鸡鸭等家畜和家禽，过去是家庭现金收人的重要来源。这些畜禽共同提供肥料来源，在自给自足的小农经营时代，几乎在家庭内部形成一个完整的种养结合闭环，整个农业生产零排放。

但是随着现代技术的扩散，农业生产经营也越来越向专业化、规模化发展，过去一家一户的种养结合链条断裂了，当种养分离发生后，传统家庭层面的闭环就被打开。对于种植者而言，机械代替了役畜、化肥代替了农家肥，化石燃料（煤或天然气）代替了柴火（秸秆）。秸秆和过量施用的化肥就成了如今的污染源；对于养殖者而言，畜禽粪便原本是天然的农家肥，如今成了人人讨厌的“非合意”产出，偷排或以最简单的方式排放掉成为其经济的选择。据全国农村固定观察点数据，既种又养的农户从1986年的71.24%下降到2017年的12.15%，农业专业化发展趋势明显，尤其是种植业，单纯从事种植业的农户从1986年的25.60%，上升到2017年的56.63%。这种种养分离的趋势，直接导致了污染源的发生，加剧了农业环境的恶化。懂得了这个道理，我们就能明白种养结合发展生态循环农业的意义了。

三、绿色发展，中国农业可持续发展的创新方案

农业环境污染问题不仅发生在我国，其实在西方发达国家早已发生，随着化学农业的飞速发展，生态环境问题日益突出，早在上世纪60年代初，美国科学家蕾切尔·卡逊出版《寂静的春天》，描绘了大量使用农药导致的生态灾难，唤起民众的环境保护意识，1992年联合国在里约热内卢召开第一次环境与发展大会，通过《里约热内卢宣言》，将可持续发展凝聚为全球共识。

绿色发展，是中国农业可持续发展的创新方案。绿色是植物生命的原色，代表健康、安全和活力。党的十八届五中全会首次提出“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五大发展理念，为我国如何推进农业可持续发展指明了方向。

如果说过去的农业是建立在高投入、高消耗、高产出基础之上的发展模式，对环境造成了严重的污染，难以持续发展。绿色发展则是改变过去的高投人、高消耗发展方式，向资源节约、环境友好型生态农业转变，由过去只注重经济效益，忽视生态、环境效益，向统筹协调发展农业的经济、社会、生态、环境效益转变，其本质是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和农业生产的可持续发展。农业绿色发展不仅关注农业产品，同时关注农业产地环境、生产过程，最终才落实到绿色生态农产品上。

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在农产品供给压力下，产量是农业追求的核心目标，在获得高产出的同时，高投入、低利用、乱排放，对农业生态系统和农村环境造成破坏，制约农业的可持续发展。随着科技的进步，生产能力的提升，我国农业生产水平已经达到了新的高度，人们的温饱问题已基本解决，渴望过上更加美好的幸福生活。过去为了追求产量，牺牲环境的生产方式已经难以为继，形势倒逼农业必须回归绿之本色。

“绿色”和“发展”是一对矛盾体，是辩证统一的关系，而不是对立的关系，也不是相互排斥的关系。强调农业绿色发展不能把“绿色”妖魔化，保护环境，不是不要投入、不要产量、不要发展，而是为了更好地发展。绿色发展的核心要求是，通过调节农业各要素之间的关系，把绿色变为经济发展的原生驱动力，促进社会经济协调发展、可持续发展。绿色发展是农业发展观的一场深刻革命，也是农业发展方式的重大转变。

四、农业绿色发展的实现路径：“三步走”战略

农业绿色发展是一项庞大而复杂的系统工程，需要政府引导，社会关注，多方推进。一般来说需要“三步走”。

第一步：去污，即农业生产过程的清洁化。通过使用绿色生产技术和物资，减少化学品投入，节约高效地利用自然资源，资源化利用农业废弃物，最大限度地减少资源消耗，避免农业生产带来的环境污染，实现增产不增污、增产不增碳。

第二步：提质，实现产地绿色化和产品优质化。通过污染排放与农业生产持续脱钩，突破量变的拐点后产生质变，水质、土壤、空气等产地环境要素质量明显提高，生态系统得到改善，农产品质量也随之大幅提升，通过完善市场、倡导绿色消费，绿色、优质的农产品在市场中将得到市场溢价。

第三步：增效，绿色成为驱动发展的内生动力。随着生态环境的持续改善，收入水平的不断提高，农业农村的多功能性逐步凸显，成为满足人们对美好生活向往的重要载体，优质农产品、优美的乡村环境通过完善的产品和服务市场获得溢价，绿色和发展形成良性互动，达到绿色发展的高阶形态，也就是高质量发展。

农业绿色转型能否成功，关键是能否把环境红利转化为经济利益。从当前我国农业绿色发展推进情况来看，至少包括三个方面环境红利：一是减排的红利，化肥、农药、农膜等化学投入品减量和秸秆、粪便等剩余物资源化利用而带来的污染和碳排放减少，从而带来环境质量的改善，主要通过政策的生态补偿获得收益。二是产品的红利，在环境友好模式下生产出了质量更高的农产品，通过产品溢价获得收益。三是生态的红利，由于产地环境改善，可以发展乡村旅游，农业的多功能效应得到有效发挥，通过发展社会服务业获得收益。

然而，环境 “红利”和经济效益之间存在巨大的“鸿沟”。如何将这些“红利”变成实实在在的经济利益？关键在于减排能否顺利进行，在于政府能否建立有效的农业减排生态补偿机制，把农业减排变成农民实实在在的收入。从生产经营者来说，要树立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发展理念，加强农业生态环境保护意识，走生态循环农业之路，减量使用化肥农药兽药，优先选用绿色投入品，对农业废弃物（秸秆、畜禽粪便）进行资源化循环利用，开发优质农产品，开拓农业服务业，促进生态产品的价值实现。

农业减排，绿色发展，其终极“药方”是种养结合，这是老祖宗传承千年的农业“秘方”。但我们倡导种养结合，不是回归到过去的小农经济，而是要注重“现代+传统”，即用现代的技术手段、设施设备、经营方式，把种植业和养殖业有机结合起来，让传承数千年的种养结合理念在新的历史时期进一步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