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小小说）

鸿福安康

岗子村的雨总带着股土腥气，六月的雷阵雨尤其如此。豆大的雨点砸在村委会新换的琉璃瓦上，噼啪作响，倒像是谁在檐下挂了串碎银子，叮叮当当响得热闹。谢旭生坐在酸枝木老板椅里，指尖夹着支软中华，烟雾缭绕中，他看着窗外雨幕里缩成一团的村民，嘴角那抹笑像沾了油的棉絮，腻歪又轻浮。

"谢哥，这雨怕是要下到后半夜。"会计小李捧着刚打印好的报表进来，喉结在细瘦的脖子上滚了滚。报表右上角的红色印章油光锃亮，"岗子村年度收入：伍拾捌万元整"的黑体字在日光灯下泛着冷光，可小李兜里那张揉得发皱的便签上，真实的数字被雨水洇得只剩"肆万柒"三个模糊的字——那是卖了村口老槐树的钱，树心空得能钻进去个半大孩子，却被谢旭生报成了"百年珍稀古树移植费"。

谢旭生没接报表，眼睛瞟着墙上的电子钟。七点整，镇里的王书记该喝完第二泡茶了。他慢悠悠地起身，皮带头在啤酒肚上蹭出轻响，"自来水的账，每户两千八，三十户八万四，报成十七万。"他顿了顿，指甲在桌面划出浅痕，"就说加了过滤设备，德国进口的。"

小李的笔在账本上悬着，"可那管子埋在地下三年，连耗子都喝不上一口..."

"你懂个屁！"谢旭生猛地拍桌，搪瓷缸子跳起来，茶水溅在"为人民服务"的桌旗上，晕开个丑陋的黄渍，"这叫形象工程！上面看的是报表，不是水龙头！"他忽然从抽屉摸出个鼓囊囊的信封塞过去，"你家小子不是要考大学？这钱买台学习机。"

窗外的雷像是等不及了，轰隆一声炸下来。谢旭生下意识缩了脖子，眼角瞥见玻璃上自己的影子——脑满肠肥，油光满面，倒像是年画上那个被钟馗追着跑的胖鬼。他想起上周复耕验收，自己让人把玉米秸秆捆成束，斜插在荒地里，远远望去竟真像那么回事。验收组的人刚上车，他就带着二柱子他们去了野味馆，穿山甲的鳞片在瓷盘里泛着幽光，结账时发票开的是"贫困户慰问金"。

门被撞开时，雨正下得最急。张寡妇闯进来，湿头发粘在脸上，像水鬼刚从河里爬上来。她手里攥着张借条，纸边都磨烂了，那是她男人用命换来的赔偿款，被谢旭生借着办低保的由头拿走，如今连孩子的学费都凑不齐。

"谢旭生，你今天必须还我钱！"她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玉米叶，却透着股烧房子的决绝。

谢旭生先是堆起笑，眼角的褶子能夹住蚊子，"弟妹，这钱我替你存着呢，放你那儿不安全..."话没说完，见张寡妇不肯退，脸唰地沉下来，冲门外喊："二柱子！把这疯婆子拖出去！别脏了村委会的地！"

两个后生架着张寡妇往外走，她的哭喊声混着雷声滚过来："你这个畜生！天打雷劈的畜生！"

"畜生"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谢旭生耳根发麻。他知道村里人都这么叫他，尤其是那次喝多了，摸了李木匠的儿媳妇，被老头拿着斧头追了半条街，最后躲在猪圈里才逃过一劫。可他不怕，王书记是他表哥，去年有人把状告到县纪委，最后还是不了了之——据说王书记把举报信垫了茶杯底。

雨稍歇时，谢旭生让二柱子开车送他去镇里。路过北坡的复耕地，那些玉米秸秆被雨水冲得东倒西歪，露出底下板结的黄土。"明天让你叔带人重插，插密点，用铁丝捆牢。"他盯着远处的高压线，刚才一道闪电劈在电线杆旁，蓝幽幽的光把他的影子钉在车窗上，像张被揉皱的纸。

王书记的办公室飘着龙井的清香。听完汇报，老表哥捻着山羊胡点头："复耕做得不错，上面要给你们拨补贴。"谢旭生刚要递烟，对方忽然皱眉，"最近有匿名信，说你作风有问题，还有经济账..."

从镇里出来，谢旭生把车停在野味馆后巷。老板娘穿着紧身裙迎上来，香水味盖过了雨腥气，"谢村长，刚到的果子狸，红烧还是清炖？"他摆摆手，只要了瓶闷倒驴，就着花生米猛灌。雷声在云层里滚，像是有谁在天上敲大鼓，震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想起小时候奶奶说，打雷天不能说瞎话，不然会被雷抓去，当时他还爬到老槐树上骂老天爷，现在却觉得后颈窝凉飕飕的。

手机响时，他正喝到第四瓶。小李的声音抖得像筛糠："谢哥，张寡妇...带着好多人去县里了，手里还拿着...还拿着那些发票..."

酒瓶"哐当"砸在地上，酒液在泥水里漫开，像一滩黑血。谢旭生想骂娘，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擂鼓似的，和天上的雷声应和着。他跌跌撞撞往车上爬，雨又下了起来，这次夹着冰雹，砸在车顶上噼啪响，像是无数只手在拍打车窗。

岗子村的土路在雨里化了，变成一锅烂泥。张寡妇领着村民往县城走，有人举着被自来水管道压坏的菜苗，有人攥着复耕地的照片，还有人揣着谢旭生夜里扔石子的证据。泥水没过脚踝，却没人肯停，脚步声踏碎了雨幕，也踏碎了那些年敢怒不敢言的沉默。

村委会的琉璃瓦还在响，像是谁在数着谢旭生做过的亏心事。那辆用公款买的皮卡车陷在村口泥里，"乡村振兴"的字样被雨水泡得发胀，糊成一团模糊的墨迹。忽然，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乌云，照亮了岗子村的角角落落——张寡妇被推倒的院墙，李木匠儿媳妇哭红的眼睛，还有北坡那些东倒西歪的玉米秸秆。

紧接着，惊雷炸响。有人说看见谢旭生的车在闪电里亮了一下，像个被点燃的炮仗；有人说听见村委会传来尖叫，混着瓦片坠落的脆响；还有人说，那道雷精准地劈在"为人民服务"的石碑上，把"人民"两个字劈得粉碎。

雨停时，天边透出点鱼肚白。村民们从县城回来，远远看见村委会门口围了群穿制服的人。张寡妇的儿子抱着新领到的课本，在朝阳里笑得灿烂。北坡的荒地上，有人开始翻土，湿润的泥土里冒出嫩芽，是去年被铲掉的麦子，在惊雷过后，悄悄探出了头。

村口的老槐树桩旁，不知谁插了束野菊花，黄灿灿的，在风里轻轻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