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时刻, ——回忆汪曾祺先生

萌娘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又掉雨点了,对面楼上有关窗的声音。窗外的草地树木,传来鸟的鸣叫,这是德外自动化研究所宿舍大院儿。我每晚都在小阳台站一会儿,看楼群把天空切出不规则的图形,云霞每天都是新的。自从汪曾祺先生去世,我没再去阳台上看天空,我老觉着北京的天空少了一块。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特别后悔四月没去看他。四月,我打电话给汪先生,他说手头的活儿要忙到劳动节,让我节后再打电话。等到五月三日一上班,我又给先生打电话,家里人说有个笔会把他叫去了。想不到,他真的去了,他去了我们永远找不到的地方。</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大雨即将来临,桌上的稿纸被风吹到地上。作为编辑,我并没编过先生的稿子;作为朋友,我也没与先生喝过酒;作为学生,我在他上课期间就没和先生说过话,可是我毕业两年后招聘回北京,他是我拜访最多的老师,和先生聊天总有收获,也许你并没察觉,他的情趣品位思想已经感染了你,如“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1991年1月,我在北师大鲁迅文学院读研毕业后回到哈尔滨文艺杂志社工作。那年冬天,一个同事对我说,汪曾祺推荐你的散文了,他说你的散文是意识流,是新散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真的吗? 后来我看到了那本百花文艺出版社的《中外散文精粹》第一集,看汪先生谈我的散文那一篇,我的心直跳,高兴又激动,当晚我就给汪先生写了一封信。第二天上班我向同事问地址,《小说林》主编王阿城在编辑部里屋大声念:“北京蒲黄榆……”,我在外屋便记下来,结果我把“蒲黄榆”写成了“捕黄鱼”。现在想想,真应该感谢那个投递员。一个月后我收到了汪先生回信,只见上面特别工整地写着他的地址,“蒲黄榆”三个字尤其清晰,地址后面写着他的名字:汪曾祺。一见这信封,我的脸忽地热了,我怎么这么迷糊!我迅速地拆开信,</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汪先生的文字带着一种声音的质感,特别温暖,就像一个久违的老邻居和你聊天:萌娘,我去浙江温州、永嘉逛了一趟……复信稍迟,甚歉。我看到你的散文,是去年《人民文学》(1989年)8、9合刊上的《秋天的钟》,我觉得这是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人工塑料花中的一支带着露珠的鲜花,一支百合花,一支真花,我对几个人说过,这期《人民文学》只有一篇可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读着读着,已然热泪满面,不仅因为受到鼓舞,而是我得到了专业的确认和未来的方向。读完汪先生这封信,我听见自己身体成长的声音,我知道这个鼓舞将是永生。</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没过几个月,我去成都开会,路过北京我专程去拜访汪先生。进他家门,刚一坐定我就站起来说:真对不起,我去年给您写信,把地址写……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你喝茶,汪先生指着椅子示意我坐,他说,走了那么远,先喝点茶。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真不好意思,我放下茶杯又一次站起来说,我那次给您写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萌娘,汪先生说,我想你就是这个样子,清秀雅致,就像你那篇《秋天的钟》……他呵呵笑起来,又说,那时候给你们班上课,如果我知道有你在听课,我会讲得更好一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汪先生的目光清彻明亮,好像一眼能望穿你。我明白了,先生待人不仅仁厚,更善解人意,他就是不要你说出那个“错”字来。从此,我们永远没有再提这件事,但是蒲黄榆这个地方,将因为汪先生让我永世铭记。如今只要走过那里,我就会想起汪先生的老房子,就是在那个老房子,先生帮我看过文章,送我书画,先生把最宝贵的写作“秘密”告诉了我。在这个老房子,我听汪先生讲的比课堂上多多了,这时候,他成了我真正的老师。至今我都记得汪先生说,你仔细琢磨,那些写作高手,不是利用了多少华丽词句, 而是巧妙联系了这些词句,联系好了,普通词语也大放光彩,那是一个作家审美学养、才情秉性的总和,所以平时修炼很重要。汪先生这个写作思想,一直影响着我。</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大约是1995年夏,中央电视台做汪曾祺的节目,约我谈汪先生散文。 我说,读汪先生的散文就好像来到森林里或者大海边,让你的呼吸突然舒服起来,心胸开朗。他的文字中有足够的空间和空气,你说不出来究竟是那个词语触动了你,你会发现他文章的锦绣之处就在文字流溢之间,如溪水潺潺,溪水流到哪里,哪里的文字便生动起来,而你正沐浴在那片文字的清泉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您说的“溪水”指什么?是智慧?还是情感?主持人突然提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不能简单说是什么,因为它不是什么,但又什么都是,我说,或者这样说,它们不是知识,它们又是所有的知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这就是汪先生告诉我的高手写作“秘密”,我说的“溪水”,其实就是先生字词句关系的写作思想。</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汪先生就是高手,不仅仅是写作高手,也是绘画高手,还是生活高手。所以,和汪先生聊天就非常有趣,海阔天空,东南西北,书画文章、风土人情,说什么都有意思。有一次与先生闲聊,他说,人一辈子能留下一句话,也就算为历史添砖加瓦了。你想想,毛泽东不就是一句“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吗?”你看屈原,也就是一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求索。”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先生也说过一句话,我说,全中国人都知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说什么了?汪先生望着我,目光炯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人一走,茶就凉……我唱了一句阿庆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嘿!萌娘……汪先生大笑起来,笑得浑身颤动。片刻后,他指了我一下说,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唉——他摇摇头,抽烟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其实我知道,在先生毕生创作中,他不愿提这出戏,至少先生认为这出戏没有施展他的艺术追求。但对我来说,在那个没有艺术的年代里,先生创作的《沙家浜》却是照亮我童年的一缕阳光。至今,我在编辑部外面的什刹海边上,常听到这出戏的板弦鼓点儿,瞬间那红墙绿树小鸟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就使我倍感亲切,它延伸了我的童年。</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无论是《沙家浜》,还是先生的散文、绘画,他所有作品的节奏、语言和它们表现的整个世界,都感动过我,它们都教给我一些美的东西,有的短暂,有的长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雨点敲打着树叶,这种天气最适合怀念。想起汪先生第一次给我画,是1992年在蒲黄榆,先生给我一幅他自己画的白描水仙图。他说,我想来想去这幅画送你最合适。这是一次喝酒之后画的,你看,那叶子有几分醉意是不是?我一直没舍得送人。你拿走。那天先生还送给我两本书,一本是他的散文《蒲桥集》,另一本是英国女作家伍尔芙的散文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天告辞的时候,汪先生和师母一块儿送我到门口,师母突然叫住我:萌娘,她说,坐了这么久,回去坐公交车又路远,你去下卫生间吧?汪师母亲切、温雅,我每次去先生家,汪师母都要在临走时对我说这么一句话。她让我想到这大概就是汪曾祺之所以成为汪曾祺的重要原因。</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汪师母特别有南方女人的体贴细腻,她也很知性,有定力。有一天我去看望先生,一进门就看见先生正躺在床上,鼻子大出血,汪师母忙得屋里屋外团团转,我放下书包便和师母轮流去泡冷毛巾,为他一次又一次擦拭鲜血并把冷毛巾敷在前额上,但是只顶一小会儿。我问她要不要把孩子们叫回来去医院?汪师母说,先不要吧。她不想影响正在上班的儿女,就自己一趟趟拧湿毛巾。她拿出云南白药,我们为汪先生敷了很多白药, 一直折腾到中午,血才完全止住。那天汪先生流血很多,弱得像个孩子,他特别听话,他望着汪师母,眼里流露着顺从和依恋,特别依恋。</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1996年夏天一个傍晚,我从广东出差回来天,立马带了些新鲜荔枝和霉干菜去汪先生家,那时他已经迁到新居。那天晚上也下着雨,我一进门雨就大起来。那次,汪师母病了,她躺在床上,几乎不能讲话,当我握住她细瘦的小手,她用一种汪先生才能听懂的语言叫我的名字,那时我心里很难过,我还不知道那就是最后一次见到汪师母。那天,汪先生告诉我,他不喝酒了,现在他每天出去买菜、做饭。汪师母倒下了,汪先生变了个人似的,背也挺拔了许多,浑身散发着历经沧桑的光彩。他似乎在朝夕相伴的妻子身上感到夕阳即将逝去,他在尽最大的努力陪伴,他要努力用他那双富于创造的手,抓住落日的余晖 。</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先生最近画画了吗?我问他。汪先生顺手从写字台上拿起一幅画给我:你看,他说。那是一幅彩墨藤萝,细看上面题着一行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藤扭枝枝曲,花沉瓣瓣垂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为贺平作,丙子夏日,汪曾祺。</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呀,这是给我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汪先生微笑着点点头。那是汪先生唯一 一次对我用“贺平”这个名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您这是什么时候画的呀?我问他。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今天下午。放下你的电话就画了。先生说他最近画了不少画,他让我看挂在大厅里的那一幅,那是一幅很大尺幅的茶花、或者郁金香?牡丹?我记不清了,只记得色彩华丽热烈。先生很少画这么大幅的作品,他问我感觉怎么样?我望着那画说,看上去先生精神特别好。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还能活是不是?汪先生大笑起来。他的笑声使客厅显得很空旷,好像少了什么似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就是少了,少了汪师母站在他身旁。那时,窗外大雨磅礴。那天的雨和今天的雨很像,下下停停。从月季上淌下的雨水,在那个不复存在的客厅里,洗净了一方砚台,几支画笔。我就在那个客厅里与先生告辞。以往都是他们老俩口送我,这次是先生一个人,走到门口他又叫住我:萌娘……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先生还有事吗?我回头望着他。 你……要去卫生间吗? 这是每次汪师母对我说的话,现在是汪先生对我说了。我转身进了卫生间,一关门,眼泪就簌地掉下来。</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昨天,我走过什刹海,雨中的湖面升起薄薄的烟雾,给对岸的房屋、树木披上了一层白纱。隐隐听见有人在对岸吊嗓子,喊了几声,忽然唱起了《沙家浜》:</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span><span style="font-size:18px;">朝霞映在阳澄湖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的心轻轻一沉,停下自行车朝对岸望去,雨中的树丛一片苍茫。我站在雨里,雨水顺着披风湿透了我的鞋子、裤角。十多年前,我在一所成人高校教书,给电大学生们讲《中国现代文学史》,讲到“京派小说”,讲到汪曾祺,没想到我会有幸师从于汪曾祺先生。如今,这位“京派小说”的最后传人离我们而去,“京派小说”便从此落下帷幕。这个一双明眸、身材并不高大的老人,这个从不想和当今文坛一争高下的外乡人,却在诗酒书画、谈笑风生之中,用他的笔征服了北京以至更广阔的土地和时间。</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窗外,雨越来越大了,五月的雨落满我的眼睛。或许,平日里忙起来疏于看望先生,现在也不觉得他已经离去,仿佛先生正在午睡。而我正在写着的这些文字、那句回荡在什刹海上空的京戏,只是汪先生的一个梦。他笔下的主人公们依然在他熟悉的城市和乡村里奔走,他们还不知道,曾以百倍呵护、千倍爱惜着他们的那双手,从此放下了永恒的牵挂,在1997年雨季来临的这个苍茫时刻。 </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15px;">1997年夏 北京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2025年夏修改 北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刊于1997年中国作协 《作家通讯》</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2024年秋,萌娘在高邮汪家客栈</span></p> <p class="ql-block">萌娘,本名贺平。原作家出版社纪实文学编辑室主任、《企业文化》杂志执行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两届民进中央出版传媒委员会委员、第二届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女画家学协会会员。哈尔滨师大客座教授。</p><p class="ql-block">出版过散文集《秋天的钟》、长篇历史文化散文《千里走黄河》《神女应无恙》《天唱》《一日五千年》;长篇报告文学《源自北卡罗琳纳州的河流》;诗集《草木寓言》。80年代获得《北方文学》诗歌一等奖;全国大学生文艺汇演双人舞一等奖。哈尔滨之夏舞蹈奖;90年代获得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征文一等奖、《人民文学》散文奖、《上海文学》散文奖、第二届国家优秀图书提名奖;黑龙江省天鹅文艺大奖散文奖;2000年以来,获得徐迟报告文学奖、冰心散文奖、《人民日报海外版》“世纪之光”报告文学奖、西藏自治区五个一工程奖以及多种文学艺术、出版编辑奖项。</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