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鹅行

后山人

年届半百，这身子骨是愈发懒怠了，女儿总说我像树懒。只是一年里头，总得挪挪窝，去那没见过的地方走走，这念想倒是钉在心里，即便疫情期间也未松过半分。去俄罗斯的念头，许是盘桓得久了。偏生这俄乌的炮火，轰隆轰隆地闹得慌。打记事儿起，老家堂屋里悬挂的那几张马、恩、列、斯、毛的巨像，便总在眼前晃，尤其是斯性感的八字胡，原是刻在脑子里，横竖忘不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头那句关于人生该怎样度过的话，总在耳根子嗡嗡响，想堵也堵不住；当年装B学弹吉他时，头一首练的便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弦子拨得生涩，调子却黏在心上；还有芭蕾舞，踮着脚转圈子，像踩在云里；油画浓得化不开，红的绿的堆在画布上，倒比闺蜜老左院子里的花更烈。至于那些闻名于世俄罗斯姑娘，罢了，男人心里那点勾当，原是不必说透的！后来苏联散了，像堆起来的雪人遇着暖天，哗啦一下就塌了。我却总觉得，先前那些影子、调子、颜色，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念想，便一股脑儿，全搁在了俄罗斯头上。仿佛那片土地，原是该接着这些旧梦的！还好，老婆苏联情结更甚，倒省了些口舌。她寻着旧日同窗的两个闺友，三言两语间，竟也凑成了个六人团，定在六月廿六动身。我这手笔，原是拿不出手的，写些东西常叫上头的人皱眉；撅起屁股费老劲拍的照片，也总遭老婆数落鄙视。可偏生想记下些什么，只能一点寡淡的字，配几张遭人笑的图，流水账似的记下来，好歹是个念想。 6月26日下午2时，咸阳机场乘东航出发 经过8小时云里雾里，半梦半醒间抵达莫斯科谢列蔑切娃机场。入关前，导游便告知，说俄人的办事效率，慢得像老驴拉磨。一进那入境大厅，满眼都是同胞，像赶庙会一般。各窗口前的队伍，挪得比蜗牛还缓，空气里都是焦躁的味儿。好不容易轮到我们团，我打头阵，递上证件，那海关的姑娘却停了手。她生得俏，脸上还挂着笑，小模样倒是迷人。导游忙上前交涉，才知是快到她下班时候了。等了许久，导游再问，她只浅浅笑着，欲言又止，那笑里掺着几分难为情，又有几分无奈。足足半个钟头，接班的人才来。她立马起身，扭着腰肢，那翘臀在眼前一晃，便优雅地走了，留下满肚子火气，却发作不得，像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6月27日，莫斯科·克里姆林宫·察里津诺皇家庄园·莫斯科大学 红墙围着的去处，就是人都唤它“世界第八奇景”的克里姆林宫。我来这一趟，心里头原是存了个妄想，盼着能遇着那位被人称作“大帝”的人物。可惜了，终究是擦肩而过。 克里姆林宫前的草坪，那绿浓得化不开，直逼人的眼，直想俯下身去，就着这鲜活劲儿啃上一口，或是索性躺倒，让这绿把自己整个儿溶了进去。 伊凡大帝钟楼，那老钟许是经了数不清的风霜，红墙内人事换了又换，它仍嘀嗒依旧，分秒未曾乱过！ 沙皇留下的巨炮。普京说，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我想，现在想靠这个老东西，大约是不行的！ 这栋楼里，先前列宁在此挥斥，后来斯大林也坐过那把椅子。如今轮到普京在此理事，红墙依旧矗立，旧日的霸气未散，新的威严又在墙里头生了根。 天使报喜大教堂金顶，黄灿灿直耀眼，一点也不收敛！ 美女们在皇家庄园里放飞自我，抛了拘谨，放肆的跳跃，自在得很！ 庄园里的肥鹅，一身洁白的羽毛，摇摇摆摆地踱着八字步，只顾在泥地上踩出些散漫的印子！ 那莫斯科大学，在世间也算有些名头的。里头出来的人物，竟有十三位得了那诺贝尔的奖。这等功业，总叫人心里多几分敬慕，少几分轻慢。 6月28日，圣比彼得堡·圣以撒大教堂·喀山大教堂·嘀血大教堂·夏宫 圣以撒大教堂，是世界四大圆顶教堂之一，44 万民工干了整整40 年方建成。教堂大门外石柱上，二战弹痕仍在，与金辉一道，刻着岁月的沉与伤。 喀山大教堂烛台前，烛火颤颤，小修女红巾黑袍相映，壁画圣像与她一道，在穹顶阴影里，透着寒寂中的暖意。 喀山大教堂的名，系那圣母像所赐。传闻圣母有三次显灵的神迹，被俄民众信奉和敬仰。 喀山大教堂对面的百年书店里，各类书琳琅满目。美女们捧着书，眼盯着纸页，心思却早飞了。指尖捏着书脊，盼着镜头里模样周正，那点装出来的静，生怕被谁看穿了去。 滴血大教堂原是为纪念亚历山大二世的遇刺所建，砖石垒着血的记忆，洋葱头顶刺破苍穹，像一声未绝的叹息。 夏宫里的椴树，被剪得齐齐整整，绿得发愣。枝桠都按了规矩伸展，像被缚住的手脚，郁郁葱葱里藏着几分拘谨！ 6月29日，圣彼得堡·彼得堡保罗要塞·冬宫博物馆·冬宫芭蕾舞剧场 涅瓦河边撞见一老者，立在堤上如老石般扎实，颔下尺把白胡子，藏着倔气，眼却有温光。见我们望他，粗手竖个大拇指，这友善倒比言语更沉实更温暖。 彼得保罗要塞（兔子岛），从前是军事要塞，砖石里都裹着刀枪的寒气；后来关了政治犯，墙缝里便渗进些无声的呐喊；如今成了博物馆，铁门敞开着任人自由进出。 这便是尤里·加加林登太空返回舱。1961年4月12日，尤里·加加林坐进那“东方1号”铁壳子，成了第一个闯进太空的地球人，第一个亲眼见着地球全貌的人。看着这两个黑不溜秋太空舱，敬意油然而生！ 国立埃尔米塔什博物馆原是冬宫旧地，与伦敦的大英、巴黎的卢浮、纽约的大都会并称“四大”，名头是响的。可到门口时，却不见半块显眼的牌匾。这光景，与我中华之地讲究门面、牌匾高悬的风气，实在是大异其趣了。 跨进冬宫的门，只见人头涌动，倒比集市还热闹些。四下里尽是宝物：金玉闪着光，油画挂得满墙，雕塑立在角落，一件挨着一件，看得人眼都花了，满眼都是富贵气，却又透出股说不出的艺术味儿！来不及细瞧，便被推着往前挪。这满馆的宝贝，原是该慢慢品的，偏生被时间与人群赶着，倒像喝了杯没滋味的茶，只余下喉头的怅然！ 晚间，在冬宫那曾经只供贵族流连的小剧场里，观看经典芭蕾舞剧《天鹅湖》。当地人皆盛装出席，倒是我们这些黄面孔不拘一格！我其实并不太懂得舞剧，慕名附庸的因素可能更多。可看着看着，心却莫名动了。足尖起落间，那悲喜竟也紧随而来。原来所谓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也没有那么分明的界。 6月30日，圣彼得堡·叶卡捷琳娜宫·尼古拉宫俄式餐·俄式木屋别墅烧烤 这叶卡捷琳娜宫，奢华是明晃晃的，空气里都浮着精致的尘。艺术气息丝丝缕缕钻进毛孔，藏都藏不住的。最惹眼的是那富丽堂皇舞厅，先前的贵族们大约就在这儿，穿着硬挺的裙撑转圈，镜子里竟映出百年前辉煌的影子！ 这彼得大帝，生得两米来高，偏睡那张一米八的小床。人说他是要自个儿警醒：莫贪了舒坦，忧患二字得刻在骨头上。如今，我若把床换小些，怕也是来不及了。终究是想得多，做得少罢了。 这尼古拉斯宫殿里的俄餐，竟要实名来订。餐厅里满是皇家的派头，桌椅都透着股规矩，餐具也讲究得很，仪式感是做足了的。只是那餐食，尝来倒也寻常。 在这林中木屋前，倒有几分野趣。资深美女们采了野花，茎秆歪歪扭扭，花瓣却精神，自在得很。镜头一落，花与人都入了框，花是野的，人是笑的，倒比园子里那些修剪齐整的，多了几分活气。 这森林木屋外，我们架起炭火自助俄式烧烤。那牛排比手掌还阔，肉块竟比小孙女的拳头更壮，实在是豪横得很。伏特加入了喉，先前的拘谨都散了，面具似的矜持也撕了去。众人不拘形迹，笑闹着，吃喝着，倒显出一派热热闹闹的光景，在林间烟火里腾起些活气来。 正乐呵着，忽有一群俄罗斯男女经过，衣饰鲜亮，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随意邀他们同坐，竟欣然应允，半分扭捏也无。这边的大哥大姐们顿时眼都亮了，言语不通也无妨，眼神碰着眼神，伏特加递着伏特加，歌声混着舞蹈，男人们更是使出浑身解数搭话，满场都飘着欢欣的气儿，倒比先前更热闹几分。 7月1日，圣彼得堡·涅瓦河游船·阿芙乐尔巡洋舰 乘了船在涅瓦河上晃荡，一边是水皮子泛着光，船来船往；另一边却立着圣彼得堡的老房子，冬宫、彼得保罗要塞这些大家伙。河边上的石像、路灯，也都带着些别样的味道。 船在涅瓦河上摇摇晃晃，舱里面的人捧着杯子，一口口往喉咙里灌着伏特加。一边是岸上古旧的房子慢慢往后退，一边是舱里的热闹——俄国的姑娘小伙儿，性子热得像灶上的火，唱着中俄两国的调子，脚底下还踏着俄式的舞步，又闹着些游戏，眉眼间的调笑也来得直接，不带半分遮掩。那些同来的大哥大姐们，早被这阵仗迷得晕头转向。等船慢悠悠靠了岸，才发觉起点已在眼前。有那大哥的脸上，还留着姑娘唇印的红痕，兀自咂着嘴回味，问起河两岸的风光，早忘到十万八千里之外！ 这个巨物，原是那沙俄波罗的海舰队里的一条装甲巡洋舰，名叫阿芙乐尔。它在这世上晃荡了这些年，也算见了些世面：三场革命的炮火它听了，四场战争的风浪它闯了。真正让它在史书里留下墨痕的，是它朝着冬宫放了第一炮，那炮声成了十月革命的开场锣鼓，从此成了一段历史的活标记。 巡洋舰前，两个俄国小可爱正在留影。这纯真模样，同那满身铁棱铁角的大家伙一比，倒显出几分反差。这钢铁怪物，到底是护着太平的物件，还是搅得天下不宁的杀器？怕是谁也说不清。 7月2日，莫斯科·武装力量大教堂·库宾卡坦克博物馆·二战胜利广场 武装力量大教堂是俄国防部为纪念卫国战争胜利75周年而建。这场战争中，苏联军人战死688万，家家户户皆有男人死亡。这数儿背后，尽是炮火里的哭嚎，断壁残垣里的白骨。战争这东西，向来是把人间搅成炼狱的。 这座以国家武装力量为核心的东正教教堂，不仅是俄罗斯的骄傲，更是对苏联红军英勇事迹的深刻纪念。走进它，心中便满是敬畏了！ 教堂里，撞见几位军人与神父合影。看着看着，不禁想到正在俄乌战场上那些年轻的战士，愿神灵护佑他们！ T34这家伙，堪称坦克界的伏特加——便宜管够还上头！二战中神一般的存在，德军见了他，骨头都发颤！ 这一排美制铁疙瘩，如今老实地列着队。当年战场之上，怕也是突突地碾过血肉，只是那些光景，早随炮烟散在风里了。 俄罗斯，原是个肯把历史刻在骨头上的国度。卫国战争胜利五十周年，便起了座二战胜利广场；到七十五周年，又立起武装力量大教堂。那胜利女神纪念碑，直冲云霄，足有141.8米高，原是象征着卫国战争那1418个熬过来的日夜。这般模样立着，倒把俄罗斯人对卫国战争的念想，对胜利的敬崇，都明明白白刻在了广场上，任谁来看，都得认这份沉甸甸的铭记。 7月3日，莫斯科·红场·阿尔巴特步行街 红场，每逢俄罗斯重要的节日、集会、庆典，或是阅兵的日子，这里便成了俄罗斯的脸面。先前只在新闻的光影里见过些场面，那气势是压人的——大兵们个个仰着脖子，头颅抬得老高，向那“大帝”行着注目礼。天上飞的、地下跑的，尽是些能叫人屏住呼吸的重器。如今脚实实在在踏在了这里，正赶上卫兵换岗。那动作，一分一毫都不含糊，脊梁骨挺得比旗杆还直。风里站着，像生了根的树。看着看着，心里头那点对爱国军人的敬意，竟像春草似的，不知不觉就冒了出来，挡也挡不住。 这红场里头，数那救世主塔楼最高。它直挺挺地戳在那儿，顶上顶着颗五角星。列宁的墓便挨着它，远远望去，一条长队像龙似的盘在墓前，原来都是来瞻仰或来悼念的人。一个个往前挪着，脚步轻得怕惊了什么。看这光景，才晓得列宁在俄国人心里头，原是块扎了根的碑，那分量半点没减，依旧是撼不动的。 在救世主塔楼对面，瓦西里升天教堂扎眼的存在。那尖顶直戳戳地往天上蹿，穹顶涨得像燃着的火焰，斑斓的色彩令人眼花缭乱，倒真有股子要“扑向天堂”的势头。 来俄之前，早听得人说，莫斯科的地铁不似寻常，像座藏在地里的宫殿。这话原是当不得真的，直到脚真的踏进去，才晓得传言竟无半分虚。这地铁是二战前便有的老物件了。当年卫国战争打得紧，深达五十米的地道，竟成了五十万人的避难所。如今走进去，望着那革命的雕塑挺着脊梁，战争的壁画溅着硝烟，一笔一画都在说过去的事。走这一趟，才明白这地铁不光是供人通行的，原是把一部顽强的斗争史，生生嵌进了城市的骨头缝里。 一晃眼，这趟行程便到了头。回想这几日，俄景瞧了，俄餐尝了，舞也跳了，剧也看了，心里头总觉空落落的，想寻点实在物件带回去，才算没白来这一趟。转到阿尔巴特步行街，一眼就瞅见了心心念念的油画，都挠着人的痒处，恨不能一股脑儿都搂回家去才好。可一问价钱，先前的热乎劲儿凉了半截，只怪兜里的银子不争气，实在羞涩得很。倒是当家的来得果敢，在画前站定片刻，一眼就相中了一幅。跟那俄国姑娘讨价，一来二去，竟真把画给带了回来。这画揣在手里，沉甸甸的，总算没留太多空落。 7月4日，返回西安 逛荡这一圈，也该认认归途了。心里头那点意犹未尽，由他去罢。迎着东方那片刚冒头的日头，脚下踩着些云片，飞也似的向祖国的怀抱里扎。家，总归是要回的。 结语·一 三家六人九天，旅程终是画上了句点。流水账似的帖子记了些日常，心里却总觉得该收个尾——不然就像布袋里盛满了金币偏忘了扎口，心里终究不踏实。头一桩要念的，是那位唤作荷子的导游姑娘。年纪轻轻，做事却利落周到，同行的人没一个不竖大拇指。再看队里的同伴，女士全然没显现“中国大妈”的神奇气质，大叔们的“油腻”气息竟都隐得没了踪影。不知是藏得严实，或大约骨子里本就没有。那三位当家的，竟一个比一个豁达。任凭先生去跟俄国姑娘搭话，全不干涉，即便是瞧见他脸上沾了不该有的红印子，眼皮都不抬一下。只是有桩憾事终究难掩——同行男人们的拍照手艺，实在不敢恭维。一个个举着机子，撅着勾子，态度倒是虔诚得很，可拍出来的片子，却总叫当家的提不起兴致。看来啊，光有架势，终究是不成的。 结语·二 末了，关于俄的评说，我原是没有这份资格的，可终究是绕不开去。9天里瞧得的那些影像，便如盲人摸象一般，总难周全。此番大约只是摸到了那截象牙，既如此，便将这象牙上的触感，胡乱说道几句罢。那敢于和漂亮国硬刚的国度，总立着些硬气的魂灵。那民族的骨血里，似藏着永不熄灭的烽火，纵经战火焚烧，脊梁骨也不曾弯过半分。街头的姑娘们，眼波里盛着阳光，笑起来敞亮得很，美得坦荡，不带半分扭捏。城里的砖石都透着股旧气，却不是颓唐，是经年累月沉淀下的贵气，连教堂的穹顶都浸着庄严。圣彼得堡的屋宇，一石一木都刻着匠心，一股子文艺的气息漫开来，让人有些喘不过气。立在街巷深处，恍惚间，竟似有旧时贵族的车轱辘碾过砖石的声响。笔尖下有托尔斯泰的深沉，画布上有列宾的呐喊，舞台上有天鹅湖的凄婉。纵经苦难，人们脸上却少见颓唐，反倒在风雪里走出几分从容——这民族，是在骨血里透着坚韧与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