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

许正和

园中的石榴又熟了。那红艳艳的果实，在七月的骄阳下裂开了嘴，露出晶莹如宝石般的籽粒。我每每看见，便不由得驻足凝视，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少时，在表孃孃家园子里攀摘石榴的旧时光。

那时我不过十来岁的光景，最是贪嘴的年纪。表孃孃家的石榴树，在我眼中简直是个神奇的所在。那树不高，却枝繁叶茂，每到夏日，便挂满沉甸甸的果实。表姐素芬年长我一岁，生得眉清目秀，总爱穿一件淡青色的衫子；表妹二妮小我两岁，圆脸大眼，笑起来两个酒窝时隐时现。我们三个常常在树下嬉戏，笑声能惊起枝头歇息的鸟雀。

记得那日是个晴好的天气。晨露未干时，我便溜出了家门，穿过两条青石板铺就的小巷，来到表孃孃家的后园。素芬正在井边洗衣，见我来，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朝屋里喊道："二妮，快来看谁来了！"二妮应声跑出，辫梢上还系着昨儿新买的红头绳。

我们先是玩起了捉迷藏。素芬用一方素白手帕蒙了眼，靠在石榴树干上数数。我躲在柴垛后面，闻着干草的气息，听着她清脆的嗓音："一、二、三......"二妮最是机灵，早已蹿上石榴树，藏身在茂密的枝叶间，只露出一双绣了梅花的青布鞋，在阳光下轻轻晃荡。

玩得累了，我们便坐在树荫下歇息。素芬从怀里掏出一把瓜子，我们三个分着嗑。蝉鸣声声，树影婆娑，斑驳的光影在我们身上跳跃。仰头望去，那石榴在绿叶间红得发亮，有几颗已经熟透裂开，露出里面玛瑙般的籽粒，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摘一个尝尝罢。"素芬说着，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我自然一百个赞成，二妮却犹豫道："娘说了，要留着中秋供奉月亮的。"但终究抵不过石榴的诱惑，我们三个凑在一起，脑袋碰着脑袋，商量着如何上树。

素芬最是灵巧，将衫子下摆往腰带里一掖，三下两下便攀上了树干。她骑在一根粗枝上，伸手去够那个最大最红的石榴，却总是差了一截。我在下面看得心急，便也攀了上去。树枝摇晃，树皮粗糙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衣衫传到掌心。一个不稳，我险些滑落，慌乱中抓住了素芬的衣角。二妮在树下急得直跺脚，红头绳在阳光下跳动着："小心些！小心些！"

终于摘到了那个石榴，足有小碗口大小。阿秀从腰间取出随身带的小刀——那是她姐姐给她的，刀柄上还刻着一朵梅花——她小心地将石榴剖开。鲜红的籽粒便滚了出来，像无数颗红宝石散落在她的裙摆上。我们三个盘腿坐在树下，一粒一粒地数着吃。那籽粒饱满多汁，咬破的瞬间，甜中带酸的汁水便在口中迸开，顺着嘴角流下。我们互相指着对方染红的下巴大笑，连手指都浸透了石榴的色泽。

正当我们吃得高兴，忽听得头顶"咔嚓"一声脆响。我坐的那根枝条竟承受不住重量，突然断裂。我只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便跌了下来。右腿在树下的石头上重重蹭过，登时鲜血直流，在青石板上洇开一片刺目的红。

素芬和二妮吓得脸色煞白。素芬麻利地滑下树来，二妮已经飞奔进屋，喊着："娘！娘！"表孃孃闻声赶来，见状又急又气，一面数落我们淘气，一面急忙取出药。我疼得直抽气，却看见素芬的眼圈红了，二妮的眼泪已经扑簌簌往下掉。表孃孃用盐水给我清洗伤口时，我咬紧牙关没哭，倒是她们两个哭得比我还要厉害。

伤处后来结了痂，留下一个豌豆大小的疤。这疤痕伴我至今，成了那段时光最真切的印记。每当我触摸到它，指尖传来的粗糙触感，便让我想起那日的阳光，想起石榴的滋味，想起素芬颤抖着为我包扎的手，想起二妮哭红的眼睛，想起我们分食石榴时的欢笑与天真。

如今岁月流转，素芬早已去逝。二妮跟随丈夫去了更远的地方，去年寄来的信上说添了个胖孙子。表孃孃家的石榴树不知何时已经枯死，园子里改种了时令蔬菜。但在我记忆深处，那株石榴树永远枝繁叶茂，永远挂满红艳艳的果实。而我们仨，永远是那树下分食石榴的少年，永远有着染红的嘴角和明亮的眼睛。

石榴红了又红，一年复一年。少年时光却如指间沙，一去不返。唯有那疤痕，成了时光刻下的印记，在每个石榴成熟的季节，提醒着我曾经拥有过的、最纯粹的欢乐与温情。

素芬、二妮想您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