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

秦巴山人

<p class="ql-block">  终于忙完女儿高考的事情,我们才放心回了趟老家。毕竟这几年不是疫情影响,就是孩子中考、高考原因导致回家次数越来越少。</p> <p class="ql-block">  虽然父母嘴里不说,但是每逢节假日我都能透过无线电波,看到他们眼里满满的希冀与渴望。</p> <p class="ql-block">  回到家后,母亲赶忙一脸宠溺地拉过孙女仔细端详并嘘寒问暖,随后钻进厨房开始张罗饭菜;父亲那张皱巴巴的脸庞仿佛千年铁树开了花,褶子瞬间少了很多,嘴里还不停地重复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p> <p class="ql-block">  下午的时候,父亲坐在家里穿衣镜前的红漆木凳上,背对着我,脖颈处露出一截灰白的发根。显然,他想让我帮他理发。我手里握着电动推子,嗡嗡的震动从掌心传来,心里竟有些发颤。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为父亲理发,推子在他头顶悬着,却迟迟不敢落下。</p> <p class="ql-block">  这些年,由于我们不常回家,给父亲理发的事情都是由哥哥来完成的,而我一次都没做过。记忆里,父亲是个皮(慢)性子,母亲是个急性子。每当我和哥哥的头发长了,母亲就按捺不住地对父亲嚷嚷:“看看他们头发长的,像个毛葫芦似的!把人急得,赶紧给他俩推头!”于是,父亲耐心地用一把老式手动推子,咔嚓咔嚓地为我们剪头发,偶尔也会夹到头发,疼得我们“嗷嗷”叫,直到推出那个时代标志性的头型--“小平头”,才满意收工。而今天,这把电动推子是哥哥几年前买的,据说花了一百多块钱,冲电款的,比起当年的手动推子不知好了多少倍,还能调节好几种长度。</p> <p class="ql-block">  "怎么还不动手?"父亲的声音将我从恍惚中拉回。我这才注意到他头顶几乎没有头发,稀稀拉拉长出一些大约两三毫米长的灰白绒毛,却怎么也盖不住头皮发出的亮光,两鬓和后颈的白发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他的发际线还在,只是已不太明显且非常靠后,显得额头更加光亮。我忽然意识到,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近距离地观察过父亲。</p> <p class="ql-block">  "马上就好。"我深吸一口气,看了眼镜子里的父亲和我,父亲早已不复当年的年青,我也没了半点青涩的模样。刹那间,我仿佛从镜子里看到父亲当年的容貌,也看到了自己往后余生的样子……然后,我努力将推子贴上了他的后脑勺。</p> <p class="ql-block">  第一推子下去,一簇灰白相间的头发无声地落在围布上。父亲的头皮立刻显露出来,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粉白色,上面散布着几颗老年斑。这头皮竟显得如此脆弱,与我记忆中那个精神抖擞、永远强健的父亲形象相去甚远。推子继续向上移动,更多的头发纷纷坠落,像极了秋天的落叶。</p> <p class="ql-block">  “轻点,右边有点疼。"父亲突然说。</p> <p class="ql-block">  我慌忙抬起推子,发现那里有一道浅浅的伤痕。"这是什么时候弄的?"我问。</p> <p class="ql-block">  "今年不是天干嘛,前几天抗旱,回老家挑水灌菜时不小心被豇豆架刮的。"父亲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的手指轻轻抚过那道伤痕,感受到皮肤下凸起的疤痕传来的痛楚。父亲老了,这个念头再次击中了我。曾经那个能单手把我举过头顶的男人,现在会因为一个豇豆架而受伤。我调整了推子的角度,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个部位。</p> <p class="ql-block">  理发的过程意外地安静。父亲闭着眼睛,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而我则全神贯注于手中的推子,生怕一个不慎就会在他头上留下难看的坑洼。推子经过他左耳上方时,我发现那里有一个黄豆大小像“瘊子”一样的肉瘤,周围的头发已经全白了。</p> <p class="ql-block">  "这是什么时候长的?"我忍不住问。</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父亲抬手摸了摸那个肉瘤,"有些年头了,医生说是良性的,压力大就会这样!”</p> <p class="ql-block">  压力?父亲会怎么会有压力?在我眼中,他永远是家里那根处变不惊的中流砥柱。小时候家里穷,他从不说苦,也不喊累;我找工作失利时,他也只是拍拍我的肩膀说"没事,回头再想办法"。如今我已工作多年,却从未想过父亲也会有脆弱的时候,也会因为压力而掉头发。</p> <p class="ql-block">  理发进行到一半时,母亲走了进来。她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突然说:"你爸年轻时的头发可密了,又黑又亮,像马鬃一样。"</p> <p class="ql-block">  父亲笑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p> <p class="ql-block">  我试图想象父亲年轻时的模样,但脑海中只有那张严肃的、眼角有皱纹的脸。相册里曾有他年轻时的黑白照片--穿得一丝不苟,坐得板板正正,双目炯炯有神,只是后来买了房子,父母搬来县城住,那些老照片就不知放到哪里去了,但影像终归是影像,与我认识的父亲之间总有些距离感。此刻,我的手指正穿过他稀疏的头发,触碰到他温暖的头皮,这种真实的触感是照片永远无法给予的。</p> <p class="ql-block">  我一边努力回忆着往事,一边继续着手上的工作。推子经过父亲头顶时,我注意到他的头骨形状与我惊人地相似,尤其是那个微微凸起的后脑勺。这发现让我心头一热——原来我们之间的联系如此具象化,就刻在身体的每一个细节里。</p> <p class="ql-block">  理发接近尾声时,父亲突然说:"你奶奶生前,也是我给她洗头、剪发。"</p> <p class="ql-block">  我愣了一下。奶奶去世时我正在省城疲于奔命,对她生前的记忆却是记忆犹新,她总是喜欢将亲戚过年送来的肉腌成腊肉等我回来再煮给我吃,她总是喜欢用白菜叶子将自己做的“红豆腐”裹好留几块给我,她总是喜欢斜靠在我家老宅的“排查子门”前晒太阳……</p> <p class="ql-block">  "她走前那几个月,已经下不了床了,"父亲继续说,"每次都是我扶坐起来,给她围上布,用剪刀慢慢地剪。她的头发掉得厉害,一梳就掉一大把。"</p> <p class="ql-block">  父亲的声音很平静,但我听出了其中的颤抖。我从未听过父亲谈论奶奶去世的事,这是第一次。推子在我手中突然变得沉重起来,仿佛承载了两代人的记忆。</p> <p class="ql-block"> "好了吗?"父亲问。</p> <p class="ql-block">  "马上就好。"我拿起推子,轻轻地推去他脸上的几根长长的白毛,又仔细修剪着他耳际和颈后的细碎头发。父亲的耳朵不大,却非常挺拔,与年轻时俊朗的脸型很搭。但此刻,这双耳朵显得格外苍老,耳廓上长着几根白色的绒毛,我小心地将它们推掉。</p> <p class="ql-block">  最后,我用海绵轻轻扫去他脸上和颈后的碎发。父亲摸了摸自己的头,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比我自己理得好。"</p> <p class="ql-block">  他站起来,抖落围布上的头发。那些灰白的发丝飘散在地上,像是一段时光的残骸。忽然,我又想起小时候,父亲给我理发的情景。那时我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害怕推子的声音,总是哭闹不休。父亲会一手稳住我的头,一手快速移动推子,同时讲些蹩脚的笑话分散我的注意力。理完发后,他会用胡子扎我的脸,逗得我咯咯直笑。</p> <p class="ql-block">  "下次回来还让你理。"父亲拍拍我的肩膀说。</p> <p class="ql-block">  "好。"我简单地回答,但心里知道,这简单的承诺背后,是我们之间某种无声的约定。</p> <p class="ql-block">  收拾工具时,我发现推子的齿缝里卡着几根白发。我本想清理干净,却鬼使神差地将它们取出来,放在掌心端详。这些白发粗细不一,有的依然强韧,有的已经干枯脆弱。我忽然明白,理发不仅仅是为了整洁的外表,更是一种亲密的仪式——在剃刀边缘,在发丝飘落之际,我们得以触碰那些平日里被隐藏起来的脆弱与衰老,以及比头发更绵长的爱。</p> <p class="ql-block">  父亲去洗头了,我蹲在地上,一根一根地捡起那些掉落的头发。这个动作毫无意义,因为扫把显然更有效率。但我执意如此,仿佛在收集时间的碎片,收集那些从我指缝间溜走的岁月。</p> <p class="ql-block">  卫生间传来了水声和父亲年轻时常常哼唱的小调。我站起身,将那些白发装进一个小信封,塞进了背包的夹层。也许某一天,当父亲不再需要我为他理发时,这些灰白的发丝会成为最珍贵的纪念——纪念这个平凡的午后,纪念剃刀边缘的温柔,纪念我终于懂得,爱也藏在剪刀的一开一合之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