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的小学老师搁到现在估计都牢底坐穿了。</p><p class="ql-block"> 小学老师是邻村的,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爱好打学生,口头禅是"严师出高徒"。</p><p class="ql-block"> 她有个专用的竹教鞭,油亮得能照见人影,据说打断过三根。</p><p class="ql-block"> 我们背地里都叫她"竹竿婶",谁要是上课走神,那竹鞭就会像毒蛇吐信般"嗖"地抽在课桌上。</p><p class="ql-block"> 我至今记得她抽在手心的滋味。那天我把"辩"字写成了"辨",她拽着我的手腕,竹鞭"啪"地落在掌心,五道红痕像蚯蚓似的鼓起来。我咬着牙没哭,她却盯着 我:"哭出来!知道疼才长记性!"</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在字典上把那个字描了一百遍,铅笔尖戳破了纸,掌心的疼好像还在。</p><p class="ql-block"> 班里最皮的是狗剩,他总在作业本上画小乌龟,被竹竿婶发现了,就罚他站在讲台边,用教鞭敲他的脑袋:"你爹在砖窑厂砸断了腿,供你上学容易吗?"</p><p class="ql-block"> 狗剩梗着脖子不吭声,眼泪却砸在作业本上,把小乌龟泡成了一团墨。</p><p class="ql-block"> 可奇怪的是,她的竹鞭总绕着家里条件不好的孩子。</p><p class="ql-block"> 二丫娘死得早,冬天总穿着露脚趾的鞋,上课打瞌睡被她撞见,她没打,只是把自己的棉鞋脱下来给二丫穿:"站到教室后面听课,动一动暖和。"那鞋太大,二丫的脚后跟总往外滑,却把鞋帮擦得干干净净。</p><p class="ql-block"> 有回放学下大雨,我没带伞,躲在教室屋檐下。</p><p class="ql-block"> 竹竿婶推着自行车出来,车后座绑着个麻袋,装着给她瘫痪的男人买药的中药。"上来!"她拍拍车座,我犹豫着坐上去,雨衣的下摆扫过我的手,带着草药的苦味。</p><p class="ql-block"> 路过供销社,她进去买了块橡皮,塞进我手里:"上次打你手,是我急了。"</p><p class="ql-block"> 她的竹鞭也打过校长的儿子。</p><p class="ql-block"> 那男孩抢了狗剩的铅笔盒,被她揪到办公室,竹鞭抽在桌子上:"你爹是校长咋了?在我这儿,规矩比谁都大!"</p><p class="ql-block"> 校长来求情,她把教鞭往桌上一拍:"这学要是教不严,我宁可不教!"</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考上师范,临走前她叫我去办公室,从抽屉里摸出本《新华字典》,扉页上写着"戒骄戒躁"。"别学那些花架子,"她摩挲着竹教鞭,鞭梢已经裂开了,"字要一笔一划写,人要一步一个脚印走。"</p><p class="ql-block"> 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她鬓角的白发上镀了层金。</p><p class="ql-block"> 前年同学聚会,狗剩开了家汽修店,他说当年竹竿婶总偷偷把食堂的馒头塞给他:"现在我店里招学徒,只要肯学,笨点没关系,但手脚不干净的,我绝不留。"</p><p class="ql-block"> 二丫成了小学老师,教孩子们写"辩"字时,总笑着说:"多写一点是辨别是非,少写一点就成了强词夺理。"</p><p class="ql-block"> 上个月回老家,听说竹竿婶中风了,瘫在炕上,说话含糊不清。</p><p class="ql-block"> 我去看她,她的儿子正给她擦手,那双手枯瘦如柴,再也握不住竹鞭了。看见我,她浑浊的眼睛亮了亮,从枕头底下摸出个布包,里面是本翻烂的作业本,是我当年写的作文,上面的红叉被她用蓝笔改成了勾。</p><p class="ql-block"> "严...严师..."她含糊地说,手指在我手背上轻轻敲着,像当年用教鞭敲课桌的节奏。</p><p class="ql-block"> 我突然明白,那些被竹鞭抽过的掌心,那些被罚站的黄昏,其实都藏着笨拙的期盼。</p><p class="ql-block"> 她没读过多少书,只知道把自己认为对的道理,用最直接的方式刻进我们心里——就像老木匠敲打榫卯,疼是真的,想让它结实也是真的。</p><p class="ql-block"> 离开时,她儿子说:"我妈总念叨你们,说谁谁谁成了医生,谁谁谁盖了大楼,每次说都要摸那根断了的竹鞭。"</p><p class="ql-block"> 我站在院子里,看见墙角堆着她种的向日葵,花盘沉甸甸地低着头,像极了她当年站在讲台前的模样,严厉里藏着温柔,坚硬中裹着牵挂。</p><p class="ql-block"> 其实,有些教育,就像深埋地下的种子,当时只觉得疼,后来才知道,那些敲打和约束,早已悄悄长出了根,让我们在往后的风雨里,站得稳,走得直,活成了她当年期盼的模样——不是多有出息,而是对得起自己,对得起那些曾经的严厉与温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