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边的银奖

邹童

新华公园的蝉鸣刚起时，五岁的儿子在画室门口停住脚。玻璃窗里，一幅水墨山水正淌着淡淡的青灰色，他突然松开我的手，小跑到画前，鼻尖都快贴上玻璃："爸爸，我要画这个。

画室里总飘着松烟墨的香，也总围着比孩子还忙的家长。穿格子衫的父亲替孩子捏着笔杆调锋，戴珍珠耳环的母亲举着纸巾擦溅出的墨点，最惹眼的是那位头发已白了大半的奶奶——后来才知是孙儿来得迟，孩子刚把笔尖蘸上墨，她已端着洗笔的搪瓷碗凑过来，连宣纸该斜着放还是正着放都要亲自摆。那孩子握着笔的手总悬在半空，墨滴在纸上晕成小小的黑洞。

儿子却像头倔强的小牛犊。他非要自己搬小板凳，墨汁蹭在蓝布围裙上，便咯咯地笑，露出刚长齐的乳牙。有次他举着张画满矮山的作业颠颠跑过来，纸角都被小手揉得起了毛："爸爸你看！老师说我这山有灵气！"我瞅着那些线条歪歪扭扭、墨色浓得发僵的山包，忍不住说："这里该用淡墨扫几笔，像蒙着雾才好看。"

他立刻把画往身后藏，小嘴撅得能挂住油瓶："我们老师是画家！他都给我盖小红花了！

那天晚饭刚过，我从衣柜顶上翻出师范时的画夹。砚台里的墨锭还裹着油纸，生宣铺开时发出簌簌的轻响。儿子搬个小马扎凑在桌边，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我蘸墨。先以侧锋快速扫出连绵的山影，再用干笔在山脊上擦出斑驳的石纹，趁墨色未干时，用清水笔轻轻晕染——不过片刻，纸上便浮起层叠的远山，山脚还漫着淡淡的云气。

"你瞧，"我把笔搁在砚台上，"山要藏着气，才像真的。"

他的小手轻轻拍着桌面，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爸爸！你的山会喘气！比我的好看一百倍！"那晚他非要抱着我的画睡觉，说要在梦里跟山说话。

从那以后，书桌成了我们的小天地。他画瀑布总画成直线，我便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画弧线，告诉他"水要会拐弯才活"；他抱怨树叶总画成墨疙瘩，我就捏着他的小手转腕，"你看，像撒芝麻一样轻点"。后来他读初中体考，1000米跑到半路想停下，我便在跑道旁陪着跑，喊着"跟我迈大步"；立定跳远总差几厘米，我就蹲在沙坑边示范摆臂，看他踩着我的脚印一点点往前跳。

谁也没料到，那年冬天，他那幅《雾中山》竟得了国际儿童美术银奖。证书寄来时，烫金的边儿在阳光下闪着光，他非要把奖状贴在我画的那幅远山旁边。阳光从窗棂漏进来，两张画的边角在风里轻轻碰，像在说悄悄话。

如今翻起这张泛了黄的证书，距那时已近三十年。墨香仿佛还在鼻尖绕，恍惚间又看见那个趴在桌边的小人儿，墨汁滴在他手背上，他却只顾着拍手笑，说爸爸画的山比老师墙上的还好看。

窗外的银杏叶正黄，像极了他初学画时，总也画不圆的太阳。有些时光走了太久，却像宣纸上的淡墨，看似淡了，其实早浸进了纸纹里，怎么也褪不去。不知远方的儿子，是否还记得那个砚边的傍晚，我们一起数着宣纸上的山影，数着数着，就数过了大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