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老“博树”

英雄儿女

我的家在长江南岸。村子依着土坡而建，坡顶巍然矗立着一棵大树，树干粗壮，需两臂合围，虬枝盘错，树冠如擎天巨伞。村人皆不知其种属，亦难测其树龄几何。仿佛它自混沌初开便与这片土地血脉相连。岁岁年年，那深扎大地的根须，无声地守护着这片家园。大家唤它“博树”——许是因它博大、博爱的胸怀吧。

“博树”是我整个童年的穹顶与乐园。盛夏酷暑，浓密树荫下便是清凉仙境：阳光筛过叶隙，投下满地跃动的鱼鳞碎金；风过处，枝叶飒飒低语，宛如古老歌谣在叶脉间流转不息。我常赤着脚，灵巧地攀上它粗壮的枝干，以树干为床，以树叶为被，在它温厚怀抱的气息里沉沉睡去。纵使因顽劣淘气惹来母亲的责罚，我也总躲到这树上独自垂泪。这时，满树的枝叶便婆娑轻响，化作低柔的慰语，仿佛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拭去我委屈的泪痕——博树始终如一位沉默的智者，用它宽阔而沧桑的臂膀，无言地接纳着我所有稚气的悲欢。博树的果实，如黄豆般大小，随季节流转由青涩转为金黄，再染上醉人的嫣红。果肉较薄，果核甚大，仅余一丝微甜，在那些物质贫瘠的岁月里，却是我们孩童眼中聊以解馋的珍贵滋味。

“博树”是村人心目中护佑一方的慈悲神灵。家乡气候，冬寒湿重，夏暑潮热。小儿常患“痄腮”，两腮红肿灼热，痛楚钻心。村中便流传着一个古老的法子：取刀刃轻斫博树树干，口中喃喃祈语，他们深信树之精魂能驱散病魔。于是，博树以其躯干上无声增添的细小创口，默默承载着村人最朴素也最迫切的祈愿。它静立着，宛如大地母亲那沉默而坚韧的胸膛。

“博树”是我漂泊人生中永不偏移的归家坐标。我的家在土坡之下，坡顶那苍翠的巨冠，便是我心中最笃定的灯塔。儿时放学归途，远远望见那熟悉的绿意，心头便倏然安稳——树冠所指的方向，便是温暖的归处。后来参军远行，故乡的山水在车窗外渐渐模糊，唯有坡顶博树那挺拔的剪影，在回望的目光中愈见清晰，最终深深烙印成乡愁扎根的沃土。它像一枚钉在我记忆版图上的、饱含深情的墨绿图钉，牢牢钉住了所有漂泊无依的思念。每一次风尘仆仆地归来，当那熟悉的身影跃入眼帘，无需言语，它便告诉我：看，家就在那里！

“博树”成了故土最后一位忠诚的守望者。时代的洪流裹挟着城市化的脚步，无可阻挡地侵蚀着旧日的家园。老宅终于被拆除，父母也迁居到城市的高楼之中。唯有坡顶的老博树，如同故土最后的坚韧守卫者，沉默地矗立着，任凭风吹雨打。时光在它身边无声流转，树冠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荣枯交替，静默地见证着村人的离散与变迁。然而，无论离散多远、漂泊多久，对家园的思念，恰似老树深埋地底、盘根错节的根须，在每一个游子的心底缠绕滋长，未曾有一日断绝。

老树虽孤悬于荒坡之上，形单影只，却早已在我奔腾的血脉之中，长成了另一株蓊郁参天的巨木。它那浓荫深深遮蔽的，何止是童年盛夏的骄阳，它早已升华为我灵魂深处，关于家园最神圣的图腾。纵使故园的土地已被时光的巨手改换了容颜，这棵博树，却以它那不朽的深根，在每一个游子心中，撑开了一片永恒的绿意苍穹——那绿意浓至化不开，如墨如染，正是生命最初扎根的印记，是灵魂永恒的归处，是永不凋零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