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长草：致兄长的追思手札

薄荷之恋

沙发那头，你总爱半倚着靠背，手机握在掌心，嘴角漾着惯常的笑。粉色的抱枕歪在身侧，像在替我守着这方角落——守着你留下的温度，守着风掀起窗帘时，那缕若有似无的声息。我总爱坐你常坐的位置，望着空落的沙发，恍惚还能听见你低低的话音，像从前那样——不过是下楼取个快递，或是买包烟，转眼就回来。 提笔时，案头的风正掠过窗棂，带着几分熟悉的青草香。这些日子，记忆总在暮色里翻涌——从端午的粽叶香到新坟前的草叶摇，从电话里的轻咳到归途中的颠簸，那些与你相伴的最后时光，像被按下了慢放键，一帧帧在眼前清晰起来。我想，该用文字把它们串起来了。不为别的，只愿多年后，当风再卷起纸页，还能听见你说“稳着呢”，还能触到你掌心的温度。这是我写给兄长的追思手札，也是留给自己的，永不褪色的纪念。 端午·中日病房 粽叶香漫过廊道时，你的声音在病床间响起，洪亮如昔。讲述辗转求医的历程，仿佛明日就能推开家门，餐桌上的碗筷，将再次叮当碰响。可昨日那纸墨迹未干，已悄然悬停于归途之上。哥，你看——门，始终开着。 六月一日 指尖按下号码，只为听一声呼吸。电波那头，责备裹着轻咳传来：“急什么…医生说，揪住病灶了。”医嘱如羽毛，轻轻托住将坠的心。几分钟后，白纸黑字浮出水面——数种病毒之名，静卧如礁石。等另一片羽毛落下。入夜，铃声又起：“咳得轻了，睡得沉了…”窗外，暮色忽然变得很软，风从远处吹来，带着青草的气息。 六月六日 诊断书落下，白纸如穹顶倾轧。心似薄瓷，簌簌剥落一地。拾级向北的机票，竟成了，坠向深渊前唯一能抓住的一根天光。 六月七日——抵京·翌日 羹匙初渡晨光，递向你的岸。汤羹果浆，在瓷沿流转明灭。你以唇齿，一寸寸移过漫漫长昼。哥，这一日的微光，终于，泊进你掌中。 归途·六月十日 午时，京华启程。长夜疾驰，三停寻气，四瓶续命。十四时颠簸，破晓入陇。车抵故园门。哥，这一路，车身摇晃如你点头：“稳着呢。” 六月十五日 昨日你问，我答了谎。想护你于惊恐之外，却忘了你眼底的澄明——那给侄儿的话语，已是诀别的伏笔。今晨你转身太急。留谎言未拆，悬在风里，如一根骤然绷断的弦。余音刺穿我。 八日——六月二十一号 恍惚推门，仍能见你。晨起立新冢前，指间触到未干的泥土，方知青山之下，便是永隔。哥，你且眠着。从此在青山里，在黄土下。我常来，草叶摇动如应 三七——七月五号 新草已从土里钻出，疏疏落落，覆住了新坟的轮廓，也覆住底下沉睡的你。风轻，草尖微晃。我蹲下身，指尖触到湿凉的泥土，像触到了你的余温。一炷香点上，青烟细细爬升，散在风里。焚烧的纸灰飘落时，仿佛有目光垂落，轻轻拂过肩头。青草，又长了一寸。 廿五日夜 七月九，六月半。往岁，杯盏温言。今岁，墨枯贺短。廿五日，一豆寒。饭香冷，絮语散，步声远……那日灵前睫湿，蝶栖如吻，倏逝。是您呵，风咽一句：珍重。——念，凝作檐上霜 五七——七月十九号‍‍纸焰跃起，青烟漫卷，坟草低徊。哥，是你在风中颔首么？那日整理旧物，那纸泛黄的体检单静静躺着，三年前的警讯已悄然蛰伏。案头，犹见你惯常的杯盘滋味。柳枝垂落，新土微凉。这心头辗转的诘问，终究化作了纸灰，随风散入萋萋草色。 八月一日‍‍哥哥，八一建军节快乐！1976年你走出山沟，参军报国，至今整整五十年。四年提干，数枚军功章沉默如证——你本属于天空。却为家转身，扎根人间。而今清风白云，愿你在远方无恙，永得安宁。 九月四日‍‍亲爱的哥哥，两个多月了，你终于在今晨走入我梦里。虽记不清你说了些什么，可那熟悉的神态衣着一如往常。只是你右臂上缠着一层黑布，让我醒来仍觉恍惚。昨日走过你家，走过我们曾经同行的每一处。你的声音笑容，一举一动，皆在眼前挥之不去。心里泛起的，尽是酸楚。哥，你知道我太想你了，才特意来我梦里一见么？ 百日——九月二十二百日矣。青草萋萋，新居隐现。你的面容，清晰安详，一如长眠。焚寄屋舍银钱，遥祝一切安好。我们静立，风停声息，仿佛等待一次醒来。 那条砖铺的小路，阳光落满肩头时，你背着斜挎包，像往常一样，脚步轻得像片云。风穿过灌木丛，裹着熟悉的气息，恍惚你不过是去遛个弯，说好了“一会儿就回”。我站在路这头，望着你渐远的背影，忽然想起你说过：“走远点，看看风景。”如今树还是那树，砖还是那砖，可风景里，独独缺了个你。我放轻脚步往前挪，像是怕踩碎了地上的影子——那是你留的，没说完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