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北方

当泉城晚高峰的喧嚣渐渐退去，窗外最后几声汽车鸣笛亦消散于空中，四周便只剩下一片死寂的无声。

我独自坐于灯下，竟忽然被一种无边的寂静所包围，竟至于心慌意乱，手足无措起来。然而，记忆却偏偏逆流而上，溯回至那个遥远的、被夕阳染红了的傍晚。

那时，村头巷尾的每一寸空气里，都弥漫着母亲悠长温热的呼唤声：“回家吃饭喽——”。这声音如同初春溪流，淌过村庄每一处角落，将散落在田间、树丛、小路里的孩子们一一唤回。而那声呼唤之后，村庄亦真正归于寂静，带着饭菜香气与倦鸟归巢的安详。

如今，在这城市逼仄的房间里，那些散落的童年记忆，又似蒙尘的碎片，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一块，又是一块，从时光深处重新拼凑出来……

那是桑葚紫红满枝的时节，便成了我们心驰神往的盛宴。村后田地里的那片桑树林，便成了我们魂牵梦绕的乐园。桑树枝叶参差交错，筛下碎金般的光点，亦筛下了我们小小的身影。熟透了的桑葚，深紫近黑，饱满欲滴，宛如浓缩了夏日所有甜味的黑色珍珠。我们踮起脚尖，伸手摘取那沉甸甸的甜蜜，指尖被浆汁染成紫红色，像沾满了神秘而欢愉的印记。忍不住塞进嘴里，任那甜味在舌尖上炸开，在齿缝间流淌，甜得我们眯起眼睛，咂嘴弄舌，仿佛世上一切甘美滋味尽在口中。

桑树林旁边的地埂上，便是马泡的天地了。我们俯身于草丛之间，拨开青草，寻找着那圆溜溜、毛茸茸的绿色小果。摘下的马泡，我们满心欢喜地塞入口中，轻轻一咬，一股酸涩的汁水便溢满整个口腔，酸得我们皱起眉头，龇牙咧嘴。然而这酸涩却未曾阻挡我们寻觅的脚步，反而添了几分冒险的乐趣。我和小伙伴们，如同野地里的精灵，在草丛里钻来钻去，彼此炫耀着各自寻到的“宝藏”。那小小的果实，亦仿佛成了我们童年探索自然时，偶然拾得的青涩纪念品。

桑葚与马泡的滋味，是童年味蕾上最鲜明而深刻的印记。那甜味与酸涩的纠缠，如童年底色的注脚，混杂着泥土的芬芳和汗水的咸味，一同发酵成日后挥之不去的乡愁。

待到腹中塞满了野果，满嘴沾染着紫红印记时，泥巴便成了我们新的战场。村东头小石桥底下，永远是一方湿润的泥塘，那是我们无中生有、点泥成金的作坊。我们蹲在泥塘边，赤脚踩进温软湿润的泥浆里，凉意透过脚心直窜上来，泥土的气息便从脚底弥漫至全身。我们兴高采烈，双手翻搅着，揉捏着，仿佛在揉搓着大地本身馈赠予我们的柔软恩物。

揉泥巴自然讲究技巧。水多了泥太稀，不成形；水少了泥太硬，容易裂开。我们像一群虔诚的匠人，小心翼翼地调试着水和泥的比例，一次次试验着。终于，泥团在手掌间变得温顺柔和，有了韧性。于是，我们便开始摔瓦屋——那是我们童年中尽显孩童创造力与破坏欲的狂欢。

泥巴在我们的小手中揉、捏、拍，一番操作下来，一个个泥巴捏成的“瓦屋”雏形初现。接着，便是最畅快的环节——摔！高高举起手中的“瓦屋”，用尽全身力气往下一摔，随着“啪”的一声脆响，泥巴四溅，绽开一朵不规则的花，碎屑纷飞。每一次摔击都伴随着欢呼呐喊，仿佛将所有的不如意都随着这泥巴一同摔碎，只留下满心的畅快与满足。

泥巴在手里变化无穷，亦成了我们施展想象的绝妙材料。我们捏出歪歪扭扭的小狗，捏出四条腿粗细不匀的小猪，捏出架着烟囱的小房子……这些泥做的生灵与居所，带着我们手指的温度和泥土的呼吸，在阳光下慢慢变硬，它们便是我们童年世界里独一无二的艺术品，虽然短暂易碎，却灌注了无上的认真和创造的热情。

玩得兴起时，我们便不免将泥巴当成了武器。一团软泥突然从背后飞来，“啪”的一声糊在脊背上，凉丝丝的泥浆顺着脊背往下淌。于是泥塘边便爆发了一场混战，泥团在空中飞来飞去，我们追逐笑闹，身上、脸上沾满了泥点，如同披挂了泥土的铠甲，连头发也成了泥浆纠结的战场。直到夕阳西斜，我们才带着一身泥泞和满脸傻笑，各自回家。母亲们站在门口，看着泥猴似的我们，嗔怪着，又忍不住笑着为我们拍打身上的泥土——那泥土里裹着阳光和青草的气息，成了我们回家时最显眼的“勋章”。

然而，泥土的战场刚收拾妥当，滚铁环的旅程又开始了。村里的土路，是我们奔跑的疆场；手中的铁钩，是我们驾驭“坐骑”的缰绳。

铁环在乡间路上滚动，发出“哗啦哗啦”清脆而单调的声响，如同一种奇妙的节奏，伴随着我们奔跑的脚步。我们推着铁钩，小心翼翼地控制着铁环的平衡，让它沿着高低不平的村路奔跑。铁环滚过晒得发烫的石头，滚过尘土飞扬的土路，滚过路旁青草覆盖的斜坡……那声音单调却富有魔力，牵引着我们奔跑向前，仿佛铁环滚动的尽头，便是整个世界的新鲜角落。

有时铁环会失去控制，歪歪扭扭地倒向路边的草丛，或者干脆滚进田边的水沟。我们便冲过去，跳进水沟里，手脚并用地捞起铁环，甩掉上面的水珠和杂草，重新开始奔跑。铁环滚动的轨迹，便如同我们童年划下的无形地图，在村子的各个角落蜿蜒曲折。从村头跑到村尾，从东家门前溜到西家屋后，小小的身影在阳光下拉长又缩短。铁环滚动时的哗啦声，是我们童年最欢快的进行曲，亦是故乡土地上最朴素的行进节奏。

我们穿行在村庄的脉络里，仿佛成了驾驭风的孩子。那单调的金属滚动声，在空旷的乡野间回响，成了我们童年自由奔跑最清晰的注脚。

日头渐渐西沉，村庄的影子被拉得越来越长，暮色如同温柔的潮水，从田野的边缘悄然漫上来，渐渐浸润了整个村庄。这时，炊烟便从家家户户的屋顶袅袅升起，如同无声的召唤。暮霭沉沉里，炊烟的味道和饭菜的香气在空气中悄然融合，无声地催促着贪玩的我们。

最先响起的，总是村东头大婶那嘹亮而悠长的呼唤：“狗剩——回家吃饭喽——”。那声音穿透薄暮，越过树梢，在渐渐安静的村庄上空回荡。接着，村西头的老奶奶慈祥的嗓音也响了起来：“小芳——回来吃饭了——”。于是，各家的呼唤便此起彼伏，如同乡村傍晚独特的交响，一声声，带着家的温度，在暮色四合中交织、碰撞。

这时，我母亲的声音也总会准时响起。她习惯走到院门口，朝着我们常去玩耍的方向，拖长了音调呼唤我的小名。那声音不高亢，却异常清晰、温润，如同晚风拂过麦穗，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稳稳地抵达我耳边，仿佛循着血脉而来，直抵心灵深处。无论我滚着铁环到了哪个角落，是沉浸在泥巴的创造里，还是正攀在桑树上摘取最后几颗紫黑的果实，这声音总能穿透游戏的喧嚣，准确无误地找到我。

我们如同听到号令的小兵，纷纷丢下手中的“武器”和“珍宝”——铁环、泥巴团、兜里未吃完的野果……朝着家的方向飞奔。那呼唤是魔法的解除咒语，亦是另一重温暖的牵引。暮色中，我们奔跑的身影掠过泥巴路，掠过池塘，掠过家家户户透出昏黄灯光的窗户。身后，是迅速沉寂下来的田野、树林和小路。喧嚣的游戏场顷刻间被暮色和寂静接管，仿佛刚才的嬉闹只是村庄一个短暂的梦呓。

我气喘吁吁地跑回家，看见母亲的身影映在堂屋门框透出的昏黄灯光里，成了一个温暖的剪影。她佯装嗔怪：“野到哪里去了？一身泥！” 语气里却并无多少责备，更多是尘埃落定后的安心。屋里，饭菜朴素却温暖的香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野外的寒气和奔跑的疲惫。桌上那盏煤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晕，将简陋的饭桌晕染成一个安稳的小世界。屋外，村庄彻底沉入暮色织就的寂静中，只有偶尔几声归巢倦鸟的啁啾，或者远处几声慵懒的犬吠，如同寂静之海泛起的几点涟漪。

那时候啊，快乐就是这般简单，简单到只需一个呼喊，就能将满心沉醉的童趣暂且搁置，乖乖踏上回家的路。那呼唤之后的寂静，并非虚空，而是被家的灯火和饭菜的热气填满的安宁，是倦鸟归巢、万物安歇的平和。它深沉、安稳，是童年夜晚最温柔的襁褓。

如今，我坐在城市的寂静里，灯光苍白而恒定。童年的时光，虽物质匮乏，娱乐方式也远没有如今这般丰富多样，可那份纯粹、那份质朴、那份对生活最本真的热爱，却如同深埋地下的陈酿，愈久弥香。那些在地里摘马泡、采桑葚的甜蜜，玩泥巴摔瓦屋的肆意，滚着铁环满村子串的疯癫，以及妈妈呼唤吃饭声音响起时的归家时刻，共同编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兜住了童年所有的美好与温暖。

岁月流转，我已长大成人，亦离开了那个小小的村子，奔赴属于自己独有的人生轨迹。但每当忆起这段往事，心中便涌起一股暖流，那是独属于那个时代、那片土地、那段童年的温度。它像是一幅永不褪色的水墨画，镌刻在灵魂深处；又似一首悠扬的老歌，在记忆的长河中低吟浅唱，任凭时光荏苒，岁月变迁，都无法将其抹去。

在这喧嚣纷扰的尘世里奔波久了，偶尔停下脚步，回首望向那段暮色中的童年，仿若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那个无忧无虑、满脸稚气的孩子，还在村子的角落玩耍嬉戏，等待着妈妈那声熟悉的呼唤。那一刻，心中的疲惫悄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慰藉与力量，知晓无论行至何处，心底始终有一处柔软角落，藏着这般美好的过往，可供随时栖息，汲取温暖。

2025年7月14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