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水塘

汤春文

<p class="ql-block">家乡的风物中,最难忘的是村子前那口清凉的水塘。</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家的村子叫“板桥沟”,后倚屏山面朝平田,是一个清静的村落。以前,这里只有一户吴姓人家,是富甲一方的大财主。吴家的宅院很大,分为左右两个四合天井,人称“吴家院子”。吴家院子里除住有吴氏家人外,侧房中还住了几户佃农和长工。吴家虽然世代巨富,但遗憾没有功名,所以听从风水先生建议,在院子右前的龙门外建了一个四方形的小水塘,取名“砚池”,寓意多出读书人。解放后吴家没了人,偌大的宅子分给了几户贫农,其中就有我的大祖父。后来,毗邻着吴家院子的左右又陆续住上了几户人家,其中就有我的祖父,其实祖父是解放前的1947年就住到了吴家院子右后的土坪上,只是房子比较简易,直到一九五几才建了像样的木房子。我记得的时候。整个村子已经有了<span style="font-size:18px;">十来户人家。</span></p><p class="ql-block">小时侯常听大人们称村口的小水塘为“堰塘”,或者加个定语叫“板桥沟堰塘”,致于它那个寓意深远文质彬彬的“砚池”之名,也无人提及。堰塘不大,估计就三百余平米,但建造精致,四方皆用条石砌成,池底也用石板镇底,还有宽大石梯步伸入水中。堰塘壁底有小碗大的泉眼,泉水常年涌流不息。池塘的水也并不太深,我几岁的时候,曾见过祖父下塘清淤,池水漫过他的胸膛,但并不是水塘只能蓄水这么深,而是村民们出于安全考虑,不让池水蓄得太深,在塘边开了渠,渠流淙淙,日夜不息。村子左前与水塘相距百米处,也有一眼山泉,水量也很充沛,只是未修作池塘,而是砌成了水井,是全村子的饮用水源。村中老人说这口水塘和它左边的水井是板桥沟院子的两只眼,得保持清洁,需经常清理,所以水塘虽然不大,却总是清波荡漾,非常养眼,成为板桥沟的地标,远近皆知。特别是夏天的时候,阳光照射水面,云霞倒映水中,碧水涟涟,光影明迷,正如朱熹的诗句:“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来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p><p class="ql-block">水塘虽小巧如砚,却从未见人洗过笔,但洗衣服却常见。那时候生活用水都得从井里费力地挑回家,为节约水,年轻媳妇们常把衣服拿到水塘边,在洗衣板上一番揉搓后,再用捶衣板一阵捣捶,噼噼啪啪的捣衣声常在水塘边传响不绝,萦绕空中,成为村子里特有的唯一的乐音。</p><p class="ql-block">除了洗衣,还有洗脚。同样为了节约生活用水,小水塘成了大脚盆,每天夜晚大人小孩都到水塘边泡洗脚。洗完脚,大人们并不急着回屋,而是坐在塘边的石阶上,一边乘凉,一边闲聊。那时候没有现今的资讯手段,所以也没有什么天下大事国际新闻,聊的无外乎庄稼、农时、天气,或者哪家玉米丰收了,哪家儿子娶媳妇了之类,都是些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话题,但大家却谈笑风生,乐而不倦。偶尔也有人说起书上的故事:武松打老虎,张飞战马超,岳飞大战金兀术,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大家更是津津有味,久久不散。逗得夏蝉唧唧,蛙声片片,它们也忍不住来凑热闹,高声打茬。正如辛弃疾说的那样:“……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那时候的时钟走得慢,月亮挂在空中,老半天都懒得动一下,云朵浮在头上,老半天也不愿意移走。</p><p class="ql-block">大人们在水塘边静坐闲聊,小孩们呢?自然也得有他们的乐趣。我们那时候的乐趣就是钓塘里乌棒鱼。“乌棒”是俗称,它的学名叫黑鱼,是一种凶猛的淡水鱼类,常以小鱼小虾为食。乌棒鱼样子不美,但肉味却很鲜美,是难得的野味。那时候乡间的田壁里、水凼中常有乌棒鱼,当然鲫鱼也很多,田坝中间是一条小河沟,河沟中鲫鱼最多,我们常光着屁股在河沟中戏水、摸鱼,欢声不绝,其乐无穷。水塘里则是乌棒鱼最多,钓乌棒鱼自然就成了一道风景。钓乌棒鱼也很简单,把缝衣针在油灯上烧一下,钢针变软,然后用钳子把针掰成弯勾状,就成了鱼钩,穿上麻线,再把麻线缚在细竹竿尖端,就成了鱼竿。鱼饵也很简单,乌棒鱼不挑食,用嫩玉米粒即可。如果能捉得小青蛙为饵,那准能钓得大乌棒,因为它们会争抢美味,自然大傢伙得胜,于是上钩。乌棒吃食很鲁莽,见食即一口咬吞,月亮底下,如感觉到鱼竿沉甸甸的直往下坠,迅速起竿,乌棒鱼就钓起来了,动作慢了不行,它会跑掉。钓得大的乌棒鱼,它会挣扎很凶,在地上死劲翻滚。乌棒有牙齿,急了会咬人,这时大人们会来帮忙,手脚并用几下把它制服。我就曾钓得一条比较大的乌棒鱼,将近一斤,除了大快朵颐外,还炫耀了很久,自豪了很久。</p> <p class="ql-block">不知从哪一年起,水塘的泉源越来越小。池水也慢慢地由清变黄,后来甚至发黑,成了闻一多笔下那种“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的死水。到最后,竟干涸得只剩一塘稀泥,有人开始往塘里倒垃圾,以前清波明丽的水塘,竟沦为了垃圾池。几年前,乡村建设大修公路,大家合计,干脆把池塘回填起来,与塘边的公路连平,既宽畅了交通,还能方便村子里办酒席时停车。于是,干涸的水塘就变成了小广场般宽阔的路面。</p><p class="ql-block">每次驾车回家,走到村口这片宽阔如小广场的路面,总是禁不住会想起那口清澈凉爽的水塘。今天回来,我特意停车四下察看,希望能找到一点水塘的痕迹。然而毫无所获,记忆中的水塘早已被厚重的土石掩埋,了然无痕。“板桥沟堰塘”,彻底消失了。</p><p class="ql-block">与它一起消失的,还有田坝周边的几口水井,昔日涓流不绝的水井,而今都早已成了枯井;与它一起消失的,还有田坝中间的那条小河沟,河沟的源头是上游几百米处的大溶洞,以前长年有盘子大的泉水从洞中涌出,哗哗有声,而今洞中流水已细无声息,河沟没了水,没了鱼,也没了赤条条在沟中戏水捉鱼的孩童;与它一起消失的,还有月夜里水塘边闲坐群聊的慢时光,以及月光下屏息钓鱼的童趣。</p><p class="ql-block">我不知道这些山泉水都去了哪里,一如我不知道我的童年都去了何方。我不知道这些山泉水还会不会回来,但我知道我的童年不会再来了,一如那清清凉凉的水塘,已消失无踪,再也见不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