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山三叠

沧海一粟

隆尧县位于河北省邢台市，自公元前206年汉朝置县（广阿、柏人、象氏）至今有2200多年历史，是尧帝始封之地、李唐王室祖籍，也是后周皇帝郭威、柴荣的故乡 。春秋时为晋地，战国属赵，西汉置柏人、广阿等县，隋唐时期曾设尧山县、隆平县 。1947年，隆平县和尧山县合并为隆尧县，后隶属邢台专区，1993年归邢台市管辖 。隆尧县有唐祖陵、柏人城遗址等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以及隆尧秧歌戏、招子鼓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被誉为“唐尧圣地、李氏故里” 。

第一篇：石语

隆尧尧山的石头会说话。

这话是打石场的王老汉告诉我的。他粗糙的手掌抚过一块青石，石面上便显出了纹路——那是被岁月和钢钎共同雕刻的语言。"你看这道斜纹，"他的指甲顺着石缝游走，"像不像个'尧'字？"我凑近了看，那分明是炸药留下的裂痕。

山脚下的碎石堆里，常能捡到些特别的石块。有块巴掌大的扁石，一面平整如砚，另一面却凹凸不平。村里的老教师用放大镜看了半晌，突然老泪纵横："这是庙碑的残角！'圣迹'的'圣'字最后一竖！"后来这石头被县里收去，锁在文化馆的玻璃柜中，标签上却写着"魔鬼城奇特地质标本"。

采石场的爆破声总在下午三点准时响起。那天我躲在安全区外，看见漫天烟尘中飞出一块赤红色的石头，不偏不倚落在我脚前。石头上天然形成个古怪图案：圆圈套着三角，像孩童画的太阳。晚上拿给考古队的小吴看，他盯着看了足足十分钟，突然翻出本《殷墟甲骨文编》："这是'日'字的早期象形！尧山早商时期就有祭祀活动！"

最奇的是西山腰那尊"魔鬼像"。游客们争相与这处天然岩壁合影，说它青面獠牙。去年冬天一场大雪后，积雪在岩缝间勾勒出新的轮廓——分明是戴冠冕的人面侧影。景区连夜派人铲雪，第二天却见石缝里渗出红褐色的水，在岩面上流成古老的图腾。地质学家说这是铁矿氧化，老人们却跪地叩拜："尧王爷显灵了。"

如今这些会说话的石头，大多进了粉碎机。有次我看见传送带上有块石头格外不同，急忙喊停机器。工人老李叼着烟过来瞅了眼："不就是普通石灰石？"说着抡起大锤。石头裂开的刹那，我们看见断面上的金色纹路——那是方解石在阳光下闪烁，却像极了一行湮灭的文字。

第二篇：魔鬼城

名字是世间最短的咒语。

金人把尧山县改为唐山县时，范成大在诗里怒斥"苦寒胡地鬼"。七百年后，当"魔鬼城"的招牌竖立在尧山脚下时，却无人再为名讳争执。景区开业那天，县领导剪断红绸带，彩带纷飞中，绸带上绣的"尧"字被剪刀齐齐裁成两半。

名字的更迭往往伴随着记忆的重构。导游词里说："所谓魔鬼城，是因风化侵蚀形成的特殊地貌..."但地质资料显示，那些狰狞的岩壁，八成以上是七十年代过量爆破所致。更讽刺的是，最新版旅游手册里，范成大的诗被印在"历代文人咏魔鬼城"的章节，注释称："反映了古人对奇特地质现象的好奇"。

我在孔冈村遇见个改名的老人。他出生时叫"尧生"，文革时被迫改成"要武"，现在身份证上却是"姚伟"。"名字嘛，就是个代号。"他蹲在只剩基座的讲学碑旁，用树枝在地上划拉："我大孙子在景区当导游，工牌上印的是'魔幻小姚'。"

命名权背后是话语权的争夺。去年有政协委员提议恢复"尧山遗址"称谓，很快遭到反对。最有力的反驳来自旅游协会："'魔鬼城'品牌估值超三亿，改名损失谁承担？"后来达成折中方案：官方文件称"尧山地质公园"，景区仍用"魔鬼城"招牌。这种分裂在门票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正面烫金大字"中国·魔鬼城"，背面小字印着"尧山文化保护区"。

最耐人寻味的是手机导航的语音提示。高德地图念"前方到达尧山景区"，百度导航却说"魔鬼城停车场就在您右侧"。有次我打车，司机师傅听着导航嘀咕："到底去哪个？"后座穿汉服拍照的姑娘头也不抬："就是网红打卡那个！"她手机里正编辑着短视频标签：#魔鬼城#汉服穿越#圣山日落。

名字的魔力在于，当千万人齐声念诵时，虚构便成了现实。如今四月初一庙会上，小贩叫卖"魔鬼城圣水"，戏台挂着"尧山传统戏剧展演"的横幅。两个名称在此奇妙交融，就像祭台上那尊不伦不类的神像——尧帝的面容，却戴着景区设计的恶魔角头饰。

第三篇：隆尧庙会

四月初一的晨雾里，尧山显出了它最后的庄严。

天还没亮，老徐头就推着独轮车上了山。车上装着祖传的铜香炉，炉底刻着"康熙三十九年制"。他在废弃的采石场平台摆开阵势——这里曾是尧庙正殿的位置。第一缕阳光掠过山脊时，三柱线香已袅袅升起。奇怪的是，无论风往哪边吹，烟柱总是笔直向上，像三条通往天际的细绳。

庙会的摊贩们来得更早。卖炸糕的李嫂在"魔鬼城景区"的指示牌下支起油锅，牌子上新贴了张红纸，写着"尧山庙会临时摊位区"。她的油锅旁，景区保洁员正清扫昨晚游客丢弃的恶魔角头饰。"捡这些干啥？"我问。她抖了抖塑料袋："洗洗明年还能卖，反正塑料的又坏不了。"

上午十点，人流达到顶峰。穿道袍的"张天师"在电子功德箱前作法，二维码牌随着他的拂尘上下翻飞。几个网红架起手机直播，背景音乐是改编版的《尧王颂》："魔鬼城里圣迹多呀，尧王爷保佑我上热门..."老戏班的台柱子蹲在水泥管上化妆，他今天要唱《尧帝访贤》，油彩却勾出个鬼差模样的脸谱。

最热闹的是求"圣土"的仪式。景区在矿坑边划出块"净土区"，二十元一捧。卖土的王会计原是乡镇企业出纳，他信誓旦旦地说："这是当年尧庙地基土，探测器测出来有金属反应，保不齐混着香灰呢！"有游客质疑土色太新，他立刻抓把土撒进矿泉水瓶："看！正宗的'尧山橙'！"

午后，真正的古老仪式在僻静处悄悄进行。七个白发老人围坐在断碑旁，传饮一只粗陶碗。他们唱着我听不懂的歌谣，每唱完一段，就往碗里添一撮土——有红黏土、黑砂土、黄褐土...这是周边七个村带来的"本命土"。当最后一种灰白色的石灰土落入碗中，歌声戛然而止。主持仪式的马老爷子把陶碗埋进深坑，轻声道："凑齐了，山魂就全了。"

日落时分，我遇见独自从市里赶来的历史系学生。他跪在碎石堆里翻找什么，眼镜片上沾满灰土。"找这个，"他给我看手机照片，是半截带字砖块，"上次来看见有'庙'字..."我们找到天黑，只挖出块印着"安全生产"的混凝土碎块。

月光照亮下山路时，戏台传来最后一段唱词："尧山巍巍啊圣迹荒，庙堂深深啊土生香..."台下早已没有观众，只有十几个没拆的荧光棒，在黑暗中发着幽幽绿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