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叶女（小小说 八）

桐柏红

第十二章 十三香

清晨五点的露水还挂在五香草叶尖上，宋香叶已经带着十几个妇女在田里忙活了两个小时。她直起酸痛的腰，看着一筐筐嫩绿的五香叶被装上拖拉机，车斗里垫着浸湿的粗布，这是辛晓松从书本学来的保鲜法子。

"香叶丫头，今天又要往哪儿送啊？"村东头的袁见芝婶子抹了把汗，手上的老茧勾住了五香草的绒毛。

宋香叶掏出个小本子，纸张已经被翻得卷边："上午两车送县供销社，下午驻马店的十三香厂要来拉货。"她说着突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摸出个布包，"袁婶，这是上月的工钱，您数数。"

袁见芝在围裙上蹭了蹭手才接过来，打开一看却愣住了："这...这比说好的多了二十块哩！"

"您家孙子，不是要买铅笔盒吗？"宋香叶眨眨眼，晨光在她睫毛上跳动着，"就当是奖金。"

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走了，扬起一阵混着五香草味的尘土。宋香叶望着远去的车影，想起三个月前那个改变一切的下午——县供销社王主任尝了她用五香草炖的鱼，当场拍板要了五十斤试卖。谁承想三天后，周边五个县的订单就像雪片般飞来。

"香叶！"辛晓松骑着二八凤凰自行车冲进稻场，车把上挂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你看我搞到什么好东西！"

他一个急刹车，布包里的瓶瓶罐罐叮当作响。宋香叶好奇地凑过去，闻到一股复杂的香料味。辛晓松献宝似的掏出一个蓝白相间的纸盒，上面印着"王守义十三香"六个红字。

"驻马店的？"宋香叶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人家是大厂子，能看上咱们的..."

"你闻闻！"辛晓松急切地打开盒子，又撕开自家晒干的五香草包，"我托同学做了成分检测，咱们的挥发油含量比他们用的原料高两成！"

宋香叶捏起一撮十三香放在舌尖，辛辣中带着回甘。她突然转身跑向灶屋，差点撞上正在批作业的贾继玲。

"这丫头，火烧屁股了？"贾继玲扶了扶眼镜，墨水在教案本上洇开一朵蓝花。

宋香叶翻出奶奶留下的石臼，把十三香和自家五香草按不同比例调配。汗水顺着她的鼻尖滴进石臼，和香料混在一起。辛晓松蹲在旁边记录配比，钢笔水蹭得满手都是。

"成了！"黄昏时分，宋香叶突然举起一个小碗，碗里的粉末在夕阳下泛着奇异的光泽，"你尝尝，这个味道..."

辛晓松就着她的手舔了舔，瞳孔骤然放大。那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层次感——初入口是五香草的清冽，接着是山花椒的麻，最后竟泛起一丝野蜂蜜的甜。他刚要说话，院门外传来汽车喇叭声。

一个穿中山装的中年男人站在吉普车旁，手里拿着个熟悉的蓝白盒子："请问，这里是'西施五香草'的宋香叶同志家吗？"

宋智祥从里屋冲出来，看清来人后突然结巴了："你不是上中央电视台的王、王厂长？您怎么亲自..."

当晚的饭桌上，王守义夹了一筷子五香鱼，细细咀嚼后突然放下筷子："小宋同志，我想跟你谈笔长期买卖。"

宋香叶手里的汤勺当啷掉进碗里。她看见父亲的手在桌子底下发抖，母亲把衣角绞出了褶皱，只有辛晓松眼睛亮得像星星。

一个月后，当第一车五香草发往驻马店时，宋香叶站在晒谷场的石碾上，望着村里新添的二十亩种植基地发呆。十几个妇女按照她教的"四茬轮割法"在田间忙碌，连六岁的孩子都知道要把叶、茎、杆分开放。

"香叶。"辛晓松拿着封信走过来，眉头皱成疙瘩，"工商局回复说，注册公司至少要三万块注册资金..."

宋香叶咬住下唇。这三万块相当于他们全年的收入，要是投进去，万一有个闪失...她无意识地揪着五香草的叶子，汁液染绿了她的指甲。

"我倒有个主意。"宋智祥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手里捏着供销社的工作证，"供销社可以入股，但..."他欲言又止地看着女儿。？

宋香叶突然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供销社入股意味着要接受集体领导，她的五香草配方就要...夜风吹乱她的头发，远处的五香草田沙沙作响，像是在窃窃私语。

第二天清晨，宋香叶破天荒没去田里。她坐在门槛上，面前摆着三样东西：奶奶留下的石臼，王守义给的合同，还有辛晓松连夜画的厂房草图。灶屋里传来父母压低的争吵声：

"你把配方交出去，往后还算谁的产业？"

"不靠集体，哪来的三万块？孩子的心血就白费了？"

宋香叶突然抓起一把五香草塞进石臼，发狠似的捣起来。草汁溅在她脸上，像绿色的泪痕。辛晓松蹲在她面前，轻轻按住她的手："要不...我们慢慢来？先不注册公司..."

"不行！"宋香叶抬起头，眼睛里燃着两簇火苗，"王厂长说北方市场已经打开了，这时候退缩..."她突然停住，盯着辛晓松衬衫上沾着的五香草碎末。

一个大胆的念头像闪电般劈进她的脑海。她拽着辛晓松冲进里屋，从床底下拖出个饼干盒，哗啦倒出一堆毛票和硬币："我有办法了！"

三天后，康庄村委会在小冲里村召开了场史无前例的村民大会。宋香叶站在祠堂前的石狮旁，声音清亮得像山涧的泉水："愿意入股的乡亲，每户出两百块，年底按利润分红！"

人群炸开了锅。两百块可是壮劳力半年的工分钱！袁见芝第一个站出来："香叶丫头，我信你！"她掏出包在手帕里的钱，那是给孙子攒的学费。

最终，八十六户人家凑齐了三万两千块。当宋香叶在工商局的申请表上写下"西施五香草制品有限公司"时，她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注册资本栏那个"3"字写得歪歪扭扭，像株被风吹弯的五香草。

开业那天，王守义特意派人送来块匾额，上书"香飘千里"四个烫金大字。宋香叶穿着新做的的确良格子衬衫站在厂房前，看着第一包塑料袋包装"西施牌十三香"下线。包装是她亲手设计的——绿叶衬底，上面画着个古装美人，仔细看竟有几分像她自己。

辛晓松悄悄凑过来："县里通知下周去省城参加乡镇企业展销会..."

宋香叶望着远处连绵的五香草田，突然笑了。她想起奶奶说过的话：五香草之所以香，是因为它把根深深扎进了泥土里。现在，这些带着泥土味的叶子，真的要飘向千里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