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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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18px;">  【</i><b style="font-size:18px;"><i>编者按:</i></b><i>2025年5月15日,在大哥汪江因公殉职三十周年纪念日当天,我的《血铸丰碑:追忆大哥汪江与他的国产化汽车梦》一文贴在《美篇》和微信朋友圈。同日,我的侄子、大哥的二儿子汪段泳写了《三十年祭》一文。</i></p><p class="ql-block"><i> 小泳的这篇祭文我反复看了多遍,每次都眼眶湿润,感人至深,在两个月后的7月15日,将该文转贴出来,与家人、朋友共缅。</i></p><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18px;"> </i><i>汪段泳,经济学博士,上海外国语大学副教授。</i><i style="font-size:18px;">】</i></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三 十 年 祭</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汪段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整整三十年前的这一天,你一个招呼都没打,就离开了我们,身边没有一个家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所以,事发时,我甚至都不知道。而就在此前的紧邻一天,我刚参加完一次决定人生命运的大考。后来我们都很感慨,这真的是你一以贯之到最后的风格,就是绝不给人添麻烦。要是哪怕只是早出事一天,这个转变我后来命运的考试,就肯定泡汤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再之前,你已经多次因过度疲劳致心脏病发住院。犹记得你最后一次住院,我送饭到了病房门口,却不敢进去,因为怕打扰你难得的睡眠。徘徊既久,引得护士都起了疑心,还上前打探盘问,场面一时尴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至今还经常通话关怀一下我近况的伯伯(编者注:指大哥汪江中学同窗好友,北京大学出版社原社长、总编辑彭松建教授),是和你真正意义上穿一条裤子的死党。老头儿无数次非常认真地说,当年一起上学住校时,你们俩人真的就共用一条棉裤,冬天谁出门就谁穿。谁能想到,那么一个小地方的中学 ,那一年就出了一个清华,一个北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你和妈妈,同为清华毕业,这是我从小至今,都忍不住时时要拿出来炫耀的资本。但也一直觉得,这似乎也很正常。直到几年前,参加清华组织的一个会,一个会务小朋友口出狂言,说我们清华的风格一向怎样,那个口气极为讨打。那一刻突然意识到,之所以自己这么反感,是因为我从来就没听你俩说过,我们清华如何如何。原来你一直在无声教育,不需要以物名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可是到现在,我都很沮丧,自己可能是“原生家庭”里“学历”最高,然“学力”最低的。要不是你们,我大概很难有动力去考博。即便如此,我也觉得无法和你们的清华六年相提并论。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我在埃及给当地研究生上《世界文学史》,讲到“俄狄浦斯情结”和马哈福斯《命运的捉弄》,用力甚巨,皆因不甘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其实和你认识的那二十来年,开心的日子并不多。小时候,自己就是个留守儿童,就这样每周还有六天要全托寄住在幼儿园。那时候最常干的,是每晚睡觉前自己站在幼儿园院子里大哭,就希望看到你或妈妈突然从泪花里走出来,把我抱回家。这样的好运,的确屈指可数地出现过。依稀记得,都是在夜里,你站在路边,我远远看到就飞奔扑过去挂在你身上,紧紧贴着你的胡茬,然而印象最深的是衬衣衣领挺括得更扎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其实这并没什么可抱怨的。那个年代,这就是个常态。少年时代的一位好友,从小就是跟着妈妈和哥哥生活在河南西南山区的“小三线”,爸爸则是在几千里之外中国西南山区的“大三线”。妈妈带着小哥俩去看一次爸爸,就得花掉半年的工资。这份奢侈当然轻易不能有,好在那时候的探亲假四年才一次,这个帮大家省钱的规定多贴心啊。后来好友一家团聚,都已经是十几岁进入叛逆期了,刚开始时连“爸”都叫不出口。后来几十年直到现在,父子关系还是磕磕绊绊,真是用一生来治愈童年。治好没有不知道,但人家的老爹仍健在,我则是连治的机会都早早被剥夺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我们长大的那个家属院里,这样的家庭比比皆是。父母们都是工程师,长年累月不着家。就像中国士兵从来没有PTSD一样,谁家都没有个今天流行的“陪伴”之类概念。家长们谈起来,都是比谁家孩子学习不用父母操心,谁能干家务会做饭。说起这些来都是面无惭色,好像娃们就该天生地养,迎风长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今天我一直在努力回忆,但想不起来几句你和我说过的话,更别说什么围炉夜话促膝谈心了。能记起来的,只有从小就在家里的书柜里扒拉你们的书。那些你们从大学时就攒下的成套竖版四大名著,读起来实在是困难。印象里,能读懂的第一本你在大学里读过的书,是解放前中华书局出版的《古文观止》中的一册,里面的《陋室铭》是我会背的第一篇骈体铭文。还翻出来你从军科院图书馆手抄来的《孙子兵法》、《三十六计》,到现在还记得解语“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后面那个“太阳,太阴”,实在是不解,但也就硬背吧。在你离开后的第三年,我的本科论文写的就是用孙子兵法来设计市场营销策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可惜,你们那满满一书柜的《机械工程师进修手册》,翻了无数遍就只记得一个马钧。我也曾努力尝试柜子里其它稍微不那么难的书,科学画报、第三次浪潮、亚科卡传,最终还是默默放弃。就记得你住院时,手边放着一本1979年版《匈牙利奥林匹克数学竞赛题解》,实在是不理解,这怎么能看懂?这个年纪了看懂了又有什么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实际上,我到今天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你说“读书是最容易的事儿”。所以后来,遇到身边有从小读书如履平地乐在其中的朋友,就会仔细请教人家,这到底是个什么感觉。我也不是很能同意,你那种“最后一场战争中被最后一颗子弹击中”的离去方式。但似乎,自己身上的一些毛病又是继承自你,泡办公室,习惯睡沙发,长年出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你刚离去的那几年,曾经无数次梦到你。每次都因为是怕在做梦,所以用力把自己掐得生疼,疼得开心,以为原来你离开这件事才是梦。每次都是这样又高兴又痛地醒来。你可知,真的醒来,会有多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最近几年,可能是因为自己已接近你当时的年纪,所以,已不再梦见。这是不是一种和解?人间虽好,但你不要再来了。因为,不想再看到你活着时那么累,离开时又粉身碎骨的样子。我也不想,再噩梦醒时泪满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二零二五年五月十五日</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