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眩窗外的米色风

陈辰

一、归途的熟悉与陌生的悸动

1989年8月的宁波港，晨雾像未拧干的棉絮般挂在半空。我站在码头水泥地上，军裤裤脚还沾着昨夜换岗时溅落的泥点，肩章上的两颗星子在晨光里泛着淡金色——这是我毕业分配到某中队任教导员的第237天，也是第二次离岛返家。

"林教员，船票买好了。"通讯员小周抱着我的帆布包跑过来，额角的汗珠在朝阳下闪闪发亮，"码头人说这趟'浙航3号'要赶在涨潮前出甬江口，咱们得抓紧。"

我接过票，指尖触到粗糙的牛皮纸。座位号是17舱3排7座——和第一次离岛时一样，总爱挑靠中门的位置。那时总觉得，中门边能看见更多人，热闹些。可此刻望着码头上攒动的人头，我突然意识到：曾经渴望的热闹中门，如今却成了眺望孤独的角落。

二、机械班长的热情与纪律的枷锁

"林教员！"身后传来熟悉的唤声。我转身，见李克提着两袋橘子汽水挤过来，蓝布工装洗得发白，肩头还沾着机油的痕迹。他是中队机械班的班长，总爱往我这儿凑，说是"请教带兵经"，实则总变着法儿改善我的伙食。

"咋不提前说你要走？我让嫂子腌了萝卜干，塞你包里。"他把汽水往我怀里一塞，自己先咧嘴笑，露出两颗虎牙，"上回你说岛上咸菜缸见底，我让家属院张婶晒了半坛虾干......"

汽笛突然拉响，悠长的尾音撞碎晨雾。我这才想起今天只请了三天假，归队时间卡得紧，便拍了拍他胳膊："留着吧，等我下次休探亲假，带两瓶岱山陈酿去你家。"

李克刚要接话，广播里传来"旅客登船"的提示。我抓起帆布包往船上走，木制甲板被晨露浸得发滑，鞋跟磕在铁皮舷梯上发出"咚咚"的响。当我摸出磨得起毛的军装领口时，突然意识到：这个总爱变着法儿改善我伙食的机械班长，永远不懂军人面对女大学生时绷紧的纪律神经。

三、米色风影的惊艳与自我的疏离

斜对角突然晃过一抹米色。我抬头，见一个穿米色西装的女子坐在那里，齐肩短发，金链子从耳后垂下来，在晨光里晃出细弱的亮。她正低头翻一本《收获》杂志，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影子，连翻书的动作都像在跳舞。

我鬼使神差地挪到斜前方的空位坐下。李克跟着挤进来，一屁股砸在我身边，压得木椅吱呀响："嘿，这姑娘够俊的！米色西装可是稀罕物，我媳妇去年托人从上海捎的，还是藏青的。"

我没接话，盯着自己磨得起毛的军装领口。那年月，军人穿便服都得打报告，更别说穿西装了。可她不一样，金链子细得像根头发丝，绕着耳垂打了两个小圈；西装收腰收得极妙，衬得肩背挺直，倒不像80年代常见的"干部服"，倒有几分老电影里的女学生模样。

当她的睫毛在阳光下投出扇形阴影时，我却在比较中黯然失色——磨破的领口与金链子的光泽之间，隔着整个时代的潮汐。

四、汽水邀约的温暖与纪律的冰冷

"同志，能帮我递下行李吗？"

她突然开口，声音清凌凌的，像山涧里的泉水。我抬头，见她指着头顶的行李架，那里放着个棕色牛皮箱，和她脚边的藤编箱比起来，显得格外沉。

"哎哎，我来！"李克抢着站起来，差点撞翻桌上的茶杯。他踮脚去够箱子，油渍蹭在袖口也顾不上，"这箱子不轻吧？您这是去岱山探亲？还是......"

"去岱山办点事。"她笑着，眼尾微微弯起来，"谢谢啊。"

李克把箱子放稳，一屁股坐回我身边，搓着手说："同志，您贵姓？我叫李克，中队的机械班长......"

"苏晚晴。"她轻轻说，目光扫过我肩章，"林教导员吧？我在码头听人喊你'林教员'。"

我喉结动了动。这是上岛后第一次有人叫我"林教导员"而不是"小林"。苏晚晴的目光在我领章上停留了两秒，又移向窗外："你们的肩章真好看，星星比我们学校的校徽亮。"

我这才注意到她胸前别着枚校徽——是宁波师范学院的外语系校徽，铜质的，边角磨得发亮。原来她是大学生？怪不得说话带着股书卷气，连"校徽"都说得那样认真。

那瓶甜津津的汽水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而我喉间的干渴却愈发强烈——军地交往条例像块沉甸甸的压舱石，压住了所有想要递水的冲动。

五、风浪颠簸中的恐惧与依靠

船过甬江口时，风突然大了。李克扒着舷窗看浪，嘴里念叨着"今儿这浪怕是要上三尺"，苏晚晴却望着窗外笑，发梢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倒比刚才更有生气。我摸出兜里的橘子汽水，想递给她一瓶，手刚伸出去又缩回来。

"同志，发什么呆呢？"李克捅了捅我胳膊，"苏同志，您尝尝这个，宁波产的，甜得很！"他把汽水塞到苏晚晴手里，自己又摸出一包瓜子，"我给您剥，这瓜子是我家属院张婶给的，可香了......"

苏晚晴捏着汽水瓶，指节泛白。她低头看了看，又抬头看我，目光里有种说不出的意味。我慌忙别过脸，盯着舱顶斑驳的水痕——那是去年冬天漏雨留下的，深褐色的，像块伤疤。

船身开始摇晃。李克赶紧把瓜子收进塑料袋，嘴里念叨着"菩萨保佑"。苏晚晴的藤编箱"哐当"撞在桌角，她弯腰去扶，发梢扫过我手背，凉丝丝的。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想帮她托住箱子，却在离她指尖半寸的地方停住了。

"谢谢。"她直起身子，额角沾了缕碎发，"这风浪......比我想象的厉害。"

"没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发哑，"我在岛上见过更大的浪，去年台风'玛祖'来的时候，浪头能打上半层楼......"

话没说完，一个浪头猛地拍在船舷上。船身剧烈颠簸，我踉跄着撞向座椅，膝盖磕在木板上，疼得倒抽冷气。苏晚晴的手突然抓住我胳膊，力气大得惊人："小心！"

她的掌心滚烫，透过军装布料灼得我皮肤发疼。我抬头，正撞进她的眼睛里——那是双极亮的眼睛，像浸在海里的星子，带着点慌乱，又带着点说不出的坚定。

这个刚才还在笑谈电影浪漫的女大学生，此刻掌心的温度竟比台风更灼人——原来最坚固的锚，从来不在海底而在人心。

六、校徽与肩章的对望与共鸣

"你害怕吗？"她突然问。

我愣了愣："我？我是军人，常年跟海打交道......"

"可你刚才撞得那么厉害。"她笑了，眼角的细纹像朵绽开的菊，"我第一次坐海船，以为会像电影里那样浪漫，结果......"她做了个夸张的摇摆动作，"像在筛糠。"

我也笑了，紧张的心情突然松了些："电影里的船都装着浪漫滤镜。去年我带新兵下连，有个小子第一次见大海，抱着救生圈喊'妈妈'，把班长都逗乐了。"

"那你呢？"她歪着头看我，"你第一次见大海的时候，喊妈妈了吗？"

我想起18岁那年在青岛集训，第一次看见黄海。浪头拍在防波堤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帽檐。我站在礁石上，望着海天相接的地方，心里只有两个字："辽阔"。后来我在日记本上写："海是天的镜子，人是海的棋子。"

"没。"我摸了摸鼻子，"我就觉得，这海，得有人守着。"

苏晚晴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外。浪声裹着风声灌进耳朵，我突然听见她轻轻哼起歌，是《大海啊故乡》："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大海就是我故乡......"

她的声音有些跑调，却比任何乐器都动人。我望着她被风吹乱的侧影，突然想起上个月在连队开的"军民共建"座谈会，镇文化站的王站长说过，岱山有个外语老师，刚从宁波师院毕业，课讲得极好，学生都管她叫"晚晴老师"。

难道是她？

当她问"你为什么当兵"时，我突然读懂两枚徽章的重量：她的铜质校徽沉淀着知识，我的镀金肩章铭刻着责任，都是青春最庄重的注脚。

七、油赞子的承诺与命运的重逢

船过三江口时，风浪突然小了些。阳光重新洒在甲板上，把海面染成碎金。苏晚晴的外套还披在我身上，她里面只穿了件薄衬衫，领口被浪花打湿，贴在锁骨上，像粒湿润的珍珠。

"你看。"她指着远处，"那是衢山岛吗？"

我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海天交界处有座模糊的山影，像头趴在海面上的巨兽。

"是衢山。"我说，"那边有个风力发电场，去年刚建成的。"

"真好看。"她感叹道，"像巨人举着风车。"

我突然想起上岛那天，也是这样的好天气。码头上站着接兵的王排长，他冲我挥手，帽檐上的红绸子在风里飘。我背着行李往岛上走，咸涩的海风灌进喉咙，心里既有对未知的期待，也有对家的不舍。

"你为什么当兵？"苏晚晴突然问。

船靠岸时，她将油纸包塞进我手里："给你，我早上在码头买的，宁波油赞子，可脆了。"

我接过油纸包，指尖碰到她的，凉丝丝的："谢谢。"

"该我谢你。"她把外套递给我，"军装还你，别弄脏了。"

我接过外套，闻到上面淡淡的茉莉香——应该是她身上的香水味。李克挤过来，手里提着两瓶橘子汽水："苏同志，到站了！林教员，我帮你拿包......"

苏晚晴冲李克笑了笑："谢谢你的汽水，很好喝。"

她转身往舱门走，米色西装在风里轻轻晃动。我望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什么，追上去："苏同志！"

她回头，眼里有疑惑。

"下次......"我喉咙发紧，"下次来岱山，我请你吃海鲜。"

她笑了，眼尾的细纹又漾开来："好啊。我等你。"

船靠岸时，阳光正好。码头上人来人往，挑着担子的渔妇，扛着行李的知青，还有戴草帽的农民。苏晚晴的身影很快被人群淹没，只留下那抹米色，在记忆里晃啊晃。

多年后，我转业回到宁波，在部队干休所当书记。某个梅雨季的傍晚，我在菜市场买菜，听见身后有人喊："林教员！"

我转身，见一位穿蓝布衫的老太太，鬓角染霜，手里提着袋油赞子。她望着我，眼睛亮得像星子："我是苏晚晴。"

我愣住了。她指了指旁边的菜摊："这是我老伴，刚买的鱼。他说要给我做油焖大虾，我偏要来买你爱吃的油赞子......"

老伴憨厚地笑，手里提着条活蹦乱跳的大黄鱼。苏晚晴从布袋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来，是几颗已经有些软了的油赞子："这些年我搬了几次家，就剩这包没舍得扔。"

我接过油纸包，指尖触到熟悉的茉莉香。远处传来轮船的汽笛声，悠长而绵软，像极了1989年那个上午，杭州湾的风里飘着的，那声轻轻的"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