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方言微谈四题

李昌杰

（一）

在文学创作中，方言的选用是一门需要平衡艺术表现与传播效果的学问。

一、方言的文学价值与功能

1. 增强地域特色与真实感方言能精准还原特定地区的风土人情，赋予作品独特的地域标识。例如鲁迅在《风波》中用绍兴方言“做市”描绘蚊子群飞的场景，仅两字便生动传神。

- 案例：《红楼梦》中的江淮方言（如“促狭”）、《繁花》的上海话对白，均通过方言词汇强化了文化氛围。

2. 塑造人物形象与情感表达方言能凸显人物身份与性格。如《阿Q正传》中“肚里一轮”的绍兴话，瞬间展现赵太爷的精明算计；老舍笔下的北京话使市井人物跃然纸上。

3. 传承文化“活化石”方言保留古音古韵，是地域文化的载体。如粤语谚语、陕北信天游的直白表达，均承载着历史与民俗记忆。

二、方言选用的核心原则

1. 必要性原则

- 不可替代性：仅当普通话无法准确表达时使用方言，如特定器物名称（如高密的“二齿钩子”）或独特动作（绍兴话“搡”表摔碗的怒气）。

- 避免生僻晦涩：冷僻方言需注释或上下文暗示，否则易打断阅读（如《何典》因沪语晦涩难以传播）。

2. 适度性原则

- 局部点缀：在对话或关键场景中少量使用，如莫言在叙述中穿插高密方言名词，既接地气又不影响理解。

- 避免过度：全文方言化（如曹乃谦的雁北方言写作）虽风格强烈，但可能限制读者群体。

3. 审美过滤

- 摒弃粗俗：选择兼具形象美与趣味性的“炼话”（如“老鹰不吃窝下食”），剔除低俗表达。

- 融入修辞：如鲁迅用“呷”酒表现舒缓品味的细腻，与“喝”形成对比。

三、具体实践策略

1. 分层使用

- 词汇层：优先选用全国读者能通过语境理解的方言词（如“脑壳”“啥子”）。

- 语法层：谨慎模仿方言句式，避免造成理解障碍。

2. 语境适配

- 叙述与对话区别：叙述语言宜用普通话，对话可适当方言化（如《海上花列传》吴语对话配官话叙述）。

- 时代与地域协调：历史题材可借方言还原语言风貌（如《儿女英雄传》的北京话）。

3. 创新融合

- 方言与普通话共生：如贾平凹将商洛方言融入现代叙事，形成“乡土型文学语言”。

- 注释与隐喻结合：必要时通过脚注或人物解释方言含义（如金宇澄在《繁花》中处理上海话）。

四、需警惕的误区

1. 为方言而方言：生硬插入方言会破坏文本流畅性，需避免“零星点缀”造成的突兀感。

2. 忽视传播效果：过度依赖方言可能导致作品沦为“地理标志”，失去更广泛的文学价值。

方言的选用本质上是“度”的艺术——既要扎根地域文化的深厚土壤，又需面向更广阔的读者群体。正如学者所言，作家应“将村俗乡音点化为滋味十足的文学语言”，在真实性与普适性之间找到平衡，方能使方言成为文学殿堂中的瑰宝而非藩篱。

（二）

在当代网络文学中，方言的运用与传统文学存在显著差异，主要体现在传播语境、功能定位、表现形式及接受效果等方面。

一、传播语境：虚拟空间与地理空间的差异

1. 网络文学的跨地域性网络文学依托互联网的虚拟空间，天然以普通话为主导语言，方言的运用多为“有意为之”，旨在制造特殊效果（如幽默、亲切感），而非自然的地域性表达。例如“蓝瘦香菇”（广西方言谐音）等网络流行语，通过谐音梗实现跨地域传播。传统文学则扎根于地理空间，方言常通过特定地域的人物对话或叙事展现风土人情，如《红楼梦》中的扬州话“家去”、吴语“侬”等，服务于地域真实感的构建。

2. 竞争状态网络方言词需在“普通话的游戏中通关打怪”，以表现力脱颖而出（如“老铁”“猴赛雷”）；传统文学中的方言词则“偏安一隅”，较少进入普通话系统。

二、功能定位：从写实到符号化

1. 网络文学的娱乐性与互动性方言在网络文学中多用于制造诙谐效果或增强代入感，例如东北方言“老铁”强化角色亲密度，粤语“山寨”被赋予新义（模仿、恶搞）。这类方言词常脱离原义，成为符号化标签。传统文学的方言更注重文化承载，如《暴风骤雨》的东北方言还原土改历史，《创业史》的陕西方言凸显农民形象，具有严肃的写实功能。

2. 情感共鸣的差异网络方言通过“亲切性”吸引同地域读者（如四川方言弹幕）；传统文学则通过方言构建“乡土记忆”，如闽西客家方言在“客乡三部曲”中成为文化认同符号。

三、表现形式：创新谐音与本色表达

1. 网络方言的任意谐音网络文学常采用无理据的谐音变形（如“神马”“有木有”），甚至结合表情包、弹幕等多媒体形式传播。这类表达依赖网络语境，脱离现实方言的语法规范。传统文学的方言谐音则注重理据性，如《红楼梦》用“牛”谐音“刘”，与上下文“百兽率舞”呼应。

2. 语言层级的选择网络文学多以方言词汇点缀对话（如“脑壳”“啥子”），避免复杂语法；传统文学则可能深度模仿方言句式（如赵树理小说中的晋语语法）。

四、接受效果：快速传播与深度沉淀

1. 网络方言的瞬时性网络方言词往往“过眼烟云”，依赖短期热度（如“绝绝子”），其传播受算法推荐和用户互动驱动。传统文学的方言需经时间沉淀，如《海上花列传》的吴语对白虽限制传播，但成为研究方言文学的经典。

2. 粗俗化风险网络方言易为追求流量而庸俗化（如粗口谐音）；传统文学对方言有“审美过滤”，剔除低俗表达（鲁迅称方言需“炼话”）。

五、文化价值：全球化与地方性张力

1. 网络方言的跨文化融合网络文学常将方言与外来文化杂糅（如“奥利给”融合东北方言与英语“energy”），形成全球化语境下的新表达。传统文学的方言则强调“抵抗全球化”，如“新南方写作”通过粤语、闽南语保留地方文化独特性。

2. 保护与创新的矛盾网络方言的快速更迭加速了部分方言的消亡（如年轻一代弃用方言词）；传统文学则通过方言写作（如《马桥词典》）记录濒危语言。

总结

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中的方言运用差异，本质是两种媒介属性的折射：前者追求即时传播与用户互动，后者注重文化深度与艺术永恒性。未来，随着技术发展（如方言语音识别），网络文学可能进一步拓宽方言的表现形式，但如何平衡娱乐性与文化传承，仍是核心挑战。

（三）

在文学作品中，方言词汇的运用可以通过上下文暗示让读者自然理解，而不需要额外注释。

1. 通过动作或场景暗示词义

方言词汇的含义可以通过人物行为或场景描写自然呈现。例如：

- “摆脚”（湖北公安方言，意为“洗脚”）：在冰马的《公安引》中，诗句“站在堤路上就能摆脚”通过“堤路”和“洗脚”的日常场景，让读者自然联想到“摆脚”的含义。

- “荐”（兰溪方言，意为“支撑”或“扶正”）：在描述“柱子歪斜了，‘荐’一下”时，结合“扶正”的动作，读者能推断出“荐”的意思。

2. 通过对话逻辑推导

方言词汇在对话中的使用，往往能通过前后文逻辑让读者理解。例如：

- “嗒”（湖北公安方言，语气词）：在《公安引》中，“圣人都过不了七十三、八十四，就这样嗒”，通过前文的“死亡”话题和“嗒”的语气，读者能感知其表达无奈或终结的意味。

- “撒”（新疆方言，语气词）：如“好了撒！”结合“好了”的语境，读者能推断“撒”是加强语气的词，类似“吧”或“啊”。

3. 通过比喻或象征关联

方言词汇有时通过比喻或象征手法，让读者从熟悉的事物中联想其含义。例如：

- “皮牙子”（新疆方言，指“洋葱”）：文中提到“辛辣的味道”，结合“球状外形”，读者能联想到“洋葱”。

- “胡里马汤”（新疆方言，意为“乱七八糟”）：如“房子整得胡里马汤的”，通过“乱”的场景，读者能理解其含义。

4. 通过重复或对比强化词义

作者可能通过重复使用方言词，或与普通话词汇对比，让读者逐渐理解。例如：

- “腊月腊事地”（湖北公安方言，意为“腊月事务繁忙”）：在《公安引》中，结合“父亲拒住院：‘没人腌肉腌鱼不行’”，读者能推断“腊事”与年末忙碌相关。

- “亚克西”（维吾尔语，意为“好”）：如“这饭亚克西”，通过“好吃”的语境，读者能理解“亚克西”是赞美词。

5. 通过文化习俗或历史背景暗示

某些方言词与特定文化习俗相关，读者可通过背景知识理解。例如：

- “吃五更”（兰溪方言，指“吃早饭”）：文中解释“五更天（3-5点）是古代吃早饭的时间”，读者能自然理解其借代含义。

- “麻札”（新疆方言，指“圣贤坟墓”）：结合“伊斯兰教圣裔”的背景，读者能推断其宗教文化含义。

这些方法的核心是让方言词汇在自然叙述或对话中呈现，通过动作、逻辑、比喻、重复或文化背景，使读者无需注释也能理解。成功的方言运用既保留地域特色，又不影响阅读流畅性，如鲁迅的绍兴话、老舍的北京话、莫言的高密方言等，均采用类似策略。

（四）

鲁迅与老舍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代表作家，对方言的运用均具有鲜明的个人风格，但二者在方言选择、功能定位及审美效果上存在显著差异。以下从五个维度对比分析：

一、方言选择的地域性与文化背景

1. 鲁迅：吴越方言的批判性植入鲁迅的方言运用以绍兴话为主，如《孔乙己》中“排”出九文大钱、《祝福》中祥林嫂的“搡”碗动作，这些动词精准刻画人物动作，同时暗含地域文化特质。他对方言的选择具有强烈的文化批判性，例如通过咸亨酒店的“清谈风气”揭露绍兴士绅的虚伪。老舍：北京话的市井化呈现老舍的方言以北京话为核心，如《骆驼祥子》中“大咧咧的甩手一走”，通过京味儿口语展现底层市民的直率性格。其方言更注重生活气息，而非文化批判，例如虎妞的“你要是还没吃了的话，一块儿吧！”体现北京人的热络与世俗。

二、方言的功能定位

1. 鲁迅：方言作为文化解剖工具鲁迅的方言词汇（如“咬”棺木）常带有隐喻色彩，通过陌生化表达强化主题的深刻性。例如《阿Q正传》中阿Q的“精神胜利法”虽用北方白话，但方言的缺失恰恰暗示其形象的普遍性，与绍兴方言浓重的闰土形成对比，凸显国民劣根性。老舍：方言作为生活真实感的载体老舍的方言直接服务于人物塑造和情节推进。如《茶馆》中庞太监的“您圣明”表面恭敬实则阴狠，北京话的潜台词功能在此发挥到极致，使对话充满戏剧张力。

三、语言风格的融合方式

1. 鲁迅：文言、白话与方言的三元杂糅鲁迅的语言实验性更强，例如《狂人日记》以文言序言开篇，正文则融入绍兴方言（如“阔绰”），形成“第三元写作”的独特风格。其方言运用冷峻犀利，与批判主题相呼应。老舍：口语化与文学化的平衡老舍追求“俗白”而不失文学性，如《四世同堂》中“祁老人的话像老北京的城墙，厚实却斑驳”。他将北京土话提炼为“纯净至极”的文学语言，既保留地域特色，又避免粗俗。

四、审美效果的差异

1. 鲁迅：讽刺与悲悯的交织鲁迅的方言常强化讽刺效果，如《孔乙己》中酒客用绍兴话嘲讽“偷书”，方言的揶揄感加深了人物的悲剧性。其语言风格被概括为“戚而能谐”，在幽默中隐含沉重。老舍：幽默与温情的并存老舍的方言幽默更显豁达，如《老张的哲学》中描写人物外貌“小猪眼睛”，通过夸张的北京土话消解严肃，体现市民文化的乐天精神。

五、对现代汉语的影响

1. 鲁迅：方言的陌生化与思想性鲁迅通过方言打破白话文的平面化，如《药》中“抖抖的装入衣袋”的绍兴话语法，为现代汉语注入凝练的表达基因。老舍：方言的普及与大众化老舍的北京话写作推动了方言的“雅俗共赏”，其语言成为普通话的重要资源，例如“忽悠”“磨烦”等词汇因老舍作品广泛传播。

总起来看鲁迅 的 方言选择 绍兴话为主，批判性鲜明 而老舍则以北京话为主，生活化浓厚

鲁迅功能定位 文化解剖与隐喻工具 而老舍则为人物塑造与情节推进而服务，鲁迅是融合 文言、白话、方言三元杂糅 老舍则口语化与文学化平衡。在审美效果 上鲁迅是讽刺中见悲悯（戚而能谐）老舍则 幽默中显温情（俗白诙谐）

在语言影响上，鲁迅 陌生化表达丰富现代汉语层次 而老舍则是大众化写作促进方言普及

二者的差异本质上是文学立场之别：鲁迅以方言为“投枪”刺破文化痼疾，老舍则用方言构建“京味儿”市民史诗。正如研究者所言，鲁迅的方言是“思想的刀锋”，老舍的方言则是“生活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