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舅的修鞋摊

三单

图片：网络

作者：三单

美篇号：301350

　　1985年的春风裹着沙土，吹过陈家村的土坯墙。三舅用一辆永久牌自行车，把三舅妈从邻村接了回来。女人眼睛蒙着层白雾，走路时总微微仰着头，十岁的继子跟在后面，背着个打补丁的帆布包，像只受惊的小兽。

母亲站在村口老槐树下抹泪："你三舅这辈子，总算有个热炕头了。"她望着远处三舅跛着腿帮女人搬箱子的背影，声音发颤，"就是这媳妇厉害，听说在家说一不二。"

那时三舅在镇上戏台子底下摆了个修鞋摊，小马扎旁总堆着小山似的旧鞋。他的手常年浸在胶水和机油里，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黑垢，却能把歪歪扭扭的鞋钉敲得笔直。每天收摊回来，他都要把皱巴巴的毛票纸币摊在桌上，由三舅妈一张张捋平，锁进那个掉漆的铁皮匣子里。

"三舅在她跟前，连大气都不敢喘。"母亲不止一次跟我念叨，"可终归是有个人管着，总比冷锅冷灶强。"

1986年夏天，我攥着师范录取通知书跑回家时，三舅正在院里帮三舅妈晒棉花。女人坐在小板凳上，手指在棉絮里摸索着挑杂质，动作竟比明眼人还快。三舅看见我手里的红纸片，跛着腿跑过来，粗糙的手掌在蓝布褂子上蹭了又蹭，接过通知书时手都在抖。

傍晚他揣着个牛皮纸信封来了。昏黄的煤油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像株被风刮歪的高粱。"外甥出息了。"他咧开嘴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从信封里抽出三张十元纸币，油墨味混着他身上的胶水味飘过来，"去城里念书，买身新衣裳，别让人笑话。"

母亲一把按住他的手："他三舅，这钱你不能给！你修一双鞋才挣五毛，这三十块......"

"姐你不懂。"三舅眨巴着小眼睛，声音压得低低的，"我每天多修两双鞋，她哪能数得过来？"他把钱塞进我口袋，掌心的老茧蹭过我的皮肤，像砂纸轻轻刮过，"拿着，别告诉你三舅妈。"

师范三年，每个正月初二我都要去三舅家拜年。三舅妈总是坐在炕沿上纳鞋底，白线在她指间灵活地穿梭，嘴里说着客气话，眼睛却始终望着虚空。三舅忙前忙后地烧水、抓瓜子，趁女人不注意，就会往我口袋里塞个纸团。有时是三张十元的，有时是五张皱巴巴的块票，展开时总带着淡淡的鞋油味。

1996年秋天的消息来得突然。我接到母亲电话时，正在批改学生作业，听筒里母亲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三舅妈......没了......"

赶回老家时，三舅正蹲在门槛上抽烟。戏台子底下的修鞋摊不见了，他的小马扎孤零零地靠在墙角。村上的老大夫说，女人早上起来还哼着小曲梳头发，突然就捂住心口倒下去，眼睛还望着窗台上那盆仙人掌。

三舅妈那个在新疆打工的儿子，回来时穿着件印着"乌鲁木齐"字样的夹克，给母亲磕了三个头，就蹲在角落里抽烟。出殡那天他扛着幡，送葬队伍走过戏台子时，他抬头看了眼三舅的修鞋摊，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一个月后，母亲说他又回了新疆，临走前没跟三舅打招呼。

戏台子底下的修鞋摊很快又支起来了。三舅还是坐在那个小马扎上，只是身边没了每天来送饭的身影。老顾客们照旧把鞋送来，有时会多聊两句："老三，别太熬着。"他就咧开嘴笑，露出黄牙，手里的锤子敲得更响了。

有次我去镇上看他，正撞见他给一双解放鞋钉掌。夕阳把戏台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他佝偻的背上。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塑料袋，里面裹着几张纸币，小心翼翼地塞进我手里："刚修了双皮鞋，挣得多。"

我望着他鬓角的白霜，突然想起多年前那个煤油灯昏黄的夜晚。原来那些年他偷偷攒下的钱，都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也许是少买了两个馒头，也许是多熬了几个夜晚，把本该进铁皮匣子的毛票，换成了给外甥的学费。

秋风卷起地上的碎皮子，三舅弯腰去捡时，我看见他后颈的皱纹里，还沾着点点鞋钉大小的月光。